亲爱的螺丝钉

曾几何时，“螺丝钉”可是个光荣的称号，一旦有人宣称“我是一颗螺丝钉”，便有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无限豪迈之状，类似“我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虽然角色渺小，却绝不卑微，因为那时人们都相信，社会这部大机器，缺了哪颗螺丝钉都玩不转，尤其缺了“我”这一颗更不行。

那时的“螺丝钉”大概都有一颗发动机一样的勃勃雄心，梦想着自己今朝无人识，明日天下闻，能跟着火箭直飞冲天，跟着潜艇下海捉鳖，仿佛熊熊燃烧的热火，蒸腾的都是信念和勇气。

是谁给的这膨胀的温度呢？

又是曾几何时，螺丝钉们变成了城市折叠下的铁锈，成了自嘲苦笑的“社畜”，他们以为有朝一日必将天高任鸟飞，却不料想，天确实逐日高起来，常让人逐渐识得天高地厚，却想飞怎么也飞不高了。

年纪尚小时，听惯长辈的怂恿：“好好努力吧，将来就能找个好工作”，“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种种听了就恨不得热血汹涌的豪言壮语，到后来，才发现，“好好努力”跟“好工作”不是必然直接因果，何况，什么样的工作才算“好工作”呢？估计许多人听了，心里总有无数绮梦璇玑，却不敢说出口，怕说出来打脸打得生疼还尴尬。有准备的“那些位”自然多几分胸有成竹的底气，只可惜，放眼开去，机会也是捉襟见肘。

然而，我们依然想念“螺丝钉”的勇气，天真又无邪，简单而纯粹。

虽然他们确乎高估了自己的存在，批量的螺丝钉越来越如山如海，坏了一颗有新的，丢了一颗有补的，世界从来不缺哪颗中用的螺丝钉，缺的是那个刚刚好的螺母。

尽管如此，螺丝钉们还是最努力的，简直是一种自带傲慢的努力，以为自己会在这丝滑的流水线上永恒镶嵌，地久天长地牢靠，甚至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好能够再转两圈再转三圈，跳出华丽的舞蹈给人看，却这样悄悄地，松懈了底座，圆滑了尖刺，渐渐沉陷在陶醉的肥胖里，……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扯掉旧的，一颗崭新的棱角分明的螺丝钉雄赳赳气昂昂地迅疾上岗，而那颗旧的，骨碌碌滚到了角落里。

一个新的时代又开始了。

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的角色，就是一个在工业流水线上专管拧紧螺丝钉的工人查理，因为日常工作侵占了他的几乎全部生活，结果他的眼睛里唯一能看到的的东西就是一个个转瞬即过的六角螺帽，于是走在大街上只要看见六角形的东西，查理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扭，哪怕那其实是一个女人裙子上的六角形纽扣……电影充满讽刺，同时又并不消沉，因而小人物受尽工业压榨的时代也依旧成为“摩登时代”。

而今的摩登时代，不再讨论螺丝钉，而是开始讨论AI能够替代多少人类的存在，讨论人工智能是否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涉及真实的人类伦理，类似讨论早在许多影视作品里被艺术家们设想解构过无数次，比如《真实的人类》和《黑镜》系列，当人类日常已经离不开智能人工的参与辅助，突然在某个时刻，所有的智能人工拥有了同人类一样智慧的灵魂，像从梦中醒来一般，真实的人类开始慌张和恐惧，完全忘记了起初制造人工智能日渐成就的狂喜。

或许，自以为比当年的查理优越了不少的小人物们，不必忧虑与人类命运攸关的大课题，我们跟人工智能对话也偶尔带着开玩笑式的轻蔑：

小度小度，你是个傻瓜……

而小度也能应激回答：请注意用语礼貌。

这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欢乐的互动，因为彼此安全，那么让人类感到不安全的又是什么呢？

大概还是人类自己。

祝你平安，亲爱的螺丝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