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墨戏——脱相形色
文|朱良志
徐渭发现了传统水墨的大作用。他以水墨来写人生的戏,这就是他的“墨戏”。一片淋漓的水墨,是从繁缛的、绚烂的、富丽的表相世界中淡化而来的,符合徐渭透过虚幻的表相追求世界真实的理想。所谓“不须更染芙蓉粉,只取秋来淡淡峰”。
徐渭绘画的题材主要是花卉,而且他喜欢画色彩绚烂的花卉,如牡丹、芙蓉、杏花、荷花、海棠等,将这样的国色天香处理成无色(在中国绘画形式语言中,黑白世界意味着无色),将她们浓艳的色彩一一脱尽,将她们妖艳的形式虚化,实现他所谓“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的理想。
· 竹石图(一)
· 竹石图(二)
· 四时花卉图卷 纸笔墨本
故宫博物院藏
局部(一)
·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二)
·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三)
·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四)
·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五)
· 四时花卉图卷局部(六)
· 局部(一)
款 识:
洛陽顔色太眞都,何用胭脂染白奴。
只倚淇園一公子,瑯干 ( 玕 ) 隊裏出珊瑚。
钤 印:
文长(朱)延陵季子(朱)吴氏华仲鉴赏图书(白)
· 局部(二)
款 识:
拂拂紅香満鏡湖,採蓮人静月明孤。
空餘一隻徐煕手,収拾風光在畫圖。
钤 印:
金回山人(白)
· 局部(三)
款 识:
西風昨夜太顛狂,吹損東籬殘淡粧。
那得似余溪楮上,一生偏耐九秋霜。
钤 印:
天池山人(白)
· 局部(四)
款 识:
間闞前頭第一班,絶無烟火上朱顔。
問渠何事長如此,不語行拖雙玉環。
钤 印:
寿佛(白)
· 局部(五)
款 识:
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来自有神。
不信但 看千萬樹,東風吹着便成春。
钤 印:
长文(朱)
· 局部(六)
款 识:
昨歳中秋月倍圓,海南蚌母不成 眠。
明珠一夜無人管,迸向誰家壁上縣。
钤 印:
袖里青蛇(白)
· 局部(七)
款 识:
郴筆两枝蕉一幅,雪庵曾送趙呉興。
余令老手兼題咏,何必當年王右丞。
钤 印:
长文(白)
· 局部(八)
款 识:
蘭亭舊種越王蘭,碧浪紅香天下傳。
近日埜香成秉束,一籃不値五文錢。
钤 印:
海笠(白)
· 局部(九)
款 识:
脩蛇有尾頻年墜,小鳳爲翎幾日成。
輸與寒稍 三十尺,春來正用一雷驚。
钤 印:漱仙(白)
· 结 尾
自 跋:
陳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亜。
史生 ( 甥 ) 親携八升來,如椽大巻令吾畫。
小白連浮三十杯,指尖浩氣響春 ( 如 ) 雷。
驚花蟄草開愁晩,何用三郎鞨鼓催?
鞨鼓催,筆兎痩。
蟹螯百雙,羊肉一肘,陳家之酒更二斗。
吟伊吾,迸厥口,爲儂更作獅子吼。
钤 印:
青藤道士(白)湘管斋(朱)
君济顾氏珍藏(朱)芦汀鉴定(朱)
上海博物馆藏徐渭《花卉卷》,其中第七段画石榴,徐渭题诗云:“闺染趋花色,衫裙尚正红。近来爪子茜,贱杀石榴浓。”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墨花九段图卷》,第四段画兰,上有题云:“闲瞰前头第一班,绝无烟火上朱颜。问渠何事长如此,不语行拖双玉环。”那是一双特殊的“爪子”,是脱去朱颜、不上烟火的“爪子”,是解除“闺染”的“爪子”,他在心手相欺中脱略一切外在的束缚。
· 局部(一)
· 局部(二)
· 局部(三)
· 局部(四)
· 牡丹礁石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我非常喜欢他的一首《画荷寿某君》诗,诗云:
若个荷花不有香,若条荷柄不堪觞?
百年不饮将何为?况直双槽琥珀黄。
· 葡萄图轴
· 竹石牡丹图
· 局部(一)
· 局部(二)
· 榴实图 纸本墨笔 91.4x26.6cm
· 榴实图 题画诗
《榴实图》是一幅立轴的作品,全图只由一枝榴实构成,这枝榴实绘于素笺的中心,画幅的右上方有徐渭的自题五言诗一首:
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
深山少人行,颗颗明珠走。
· 榴实图 局部
· 杂花图卷 纸本墨笔
南京博物院藏
徐渭关于“相色”和“本色”的辨析颇有意味。他在《西厢序》中说:“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
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众人啧啧者我呴呴也。岂唯剧者,凡作者莫不如此。嗟哉,吾谁与语?众人所忽余独详,众人所旨余独唾。嗟哉,吾谁与语?”相色是虚幻的存在,画中之色,也为相色,他说“相色示戏幻”,一如他将画视为“戏影”,
他的墨色淋漓、黑白世界,都是相色,不是他的本色。本色为“素”,为真性之表现。他的本、相之论,与董其昌、八大山人等的“八还”之说颇有相近之处。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戏剧、绘画等都要表现“本色”,表现真实世界,但为什么不去直接表现,还要热衷于描绘“相色”、“影子”这些虚幻不真的东西,舍形悦影,脱色为黑,转实在世界为戏谑,如他所说,这与“真”的世界隔着两层,这样的虚幻戏影又有什么意义?这里包含徐谓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即相色即本色的思想。离相色则无以见本色,突出世界的虚幻的相状,正可以使人由幻返真,离相为本。
他有一副对联,为子母祠所写:
世上假形骸凭人捏塑
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
追求真我、真心、真面目,这是他的基本思想旨归。而人的生命“为造化小儿”所苦,一生寄客,缥缈东西,无所与归,在滔滔人世中任意被捏塑。生命就是一场荒唐的演出。
虽然是令人惶恐和厌恶的,但谁又能逃脱这样的作弄呢?人生就是“流幻百年中”。虽然无法逃脱这如戏剧般的命运,但不能离本,不能失去自己的“真面目”。
但保持自己的“真面目”并不容易。徐渭在这方面倒是显示出自己的侠勇之气。他有诗道:“百年枉作千年调,一手其如万目何?已分此身场上戏,任他悲哭任他歌。”(《次韵答释者二首》之一)诗中既有无奈,也有直面生命的勇气。人来到世界,注定要被这世界塑造,独对世界,在万目之中生存,人的真实性灵被挤压。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他却要谱“千年之调”——为人的永恒生命价值而吟咏,超越这短暂而脆弱的小我而叩问,人生的价值到底几何?虽然这样的咏叹是“枉”作,但究竟可以安顿惶恐的心。
他不是躲藏其身,而是“分身戏场”——无畏地走上人生的戏台,虽然一人演戏,万人来观,但他无法逃脱,又何曾逃脱:好演我这般戏剧,好画我生命悲歌。虽然任人捏,任人说,但是我演我的真面目,我说我的真故事。
他有一副戏台对联写道:
尘镜恼心试炼池中之藕
戏场在眼提醒梦里之人
问题的关键在于,既然戏剧、绘画等都要表现“本色”,表现真实世界,但为什么不去直接表现,还要热衷于描绘“相色”、“影子”这些虚幻不真的东西,舍形悦影,脱色为黑,转实在世界为戏谑,如他所说,这与“真”的世界隔着两层,这样的虚幻戏影又有什么意义?这里包含徐谓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即相色即本色的思想。离相色则无以见本色,突出世界的虚幻的相状,正可以使人由幻返真,离相为本。
他有一副对联,为子母祠所写:
世上假形骸凭人捏塑
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
追求真我、真心、真面目,这是他的基本思想旨归。而人的生命“为造化小儿”所苦,一生寄客,缥缈东西,无所与归,在滔滔人世中任意被捏塑。生命就是一场荒唐的演出。
虽然是令人惶恐和厌恶的,但谁又能逃脱这样的作弄呢?人生就是“流幻百年中”。虽然无法逃脱这如戏剧般的命运,但不能离本,不能失去自己的“真面目”。
但保持自己的“真面目”并不容易。徐渭在这方面倒是显示出自己的侠勇之气。他有诗道:“百年枉作千年调,一手其如万目何?已分此身场上戏,任他悲哭任他歌。”(《次韵答释者二首》之一)诗中既有无奈,也有直面生命的勇气。人来到世界,注定要被这世界塑造,独对世界,在万目之中生存,人的真实性灵被挤压。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他却要谱“千年之调”——为人的永恒生命价值而吟咏,超越这短暂而脆弱的小我而叩问,人生的价值到底几何?虽然这样的咏叹是“枉”作,但究竟可以安顿惶恐的心。
他不是躲藏其身,而是“分身戏场”——无畏地走上人生的戏台,虽然一人演戏,万人来观,但他无法逃脱,又何曾逃脱:好演我这般戏剧,好画我生命悲歌。虽然任人捏,任人说,但是我演我的真面目,我说我的真故事。
他有一副戏台对联写道:
尘镜恼心试炼池中之藕
戏场在眼提醒梦里之人
尘世有污染有烦恼,但依佛家所言,一切烦恼为佛所种,即烦恼即菩提,清洁的莲花就从污泥中绽放。他在《荷赋》中写道:“翩跹欲举,挺生冰雪之姿;潇洒出尘,不让神仙之列。
是以映清流而莫增其澄,处污泥而愈见其洁。且吾子既不染于污泥矣,又何广狭之差别?纵遭时有偶与不偶,何托身有屑与不屑?”这与佛教“一切烦恼为佛所种”颇切合,不垢不净,非色非空,是为其所取之道。
乾坤为一戏场,充满了种种捉弄人命运的事,但不是回避它,而是正视它,参悟它,写出这梦,画出这梦,以使自己醒觉,也提醒那些盘桓于此一环境中的剧中人。这副对联,也透露出他作画的目的。
他另有一戏台对联道:
随缘设法自有大地众生
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
徘徊于真幻之间,优游于人生之戏场,幻中有故实,戏中有本色。他的绘画就像他的戏剧一样,都是“随缘设法”,表现这大地上众生的种种事相;都是“逢场作戏”、由此彰显生命的本色。即幻即真相,即戏即本色。画一物,不在此物,即是此物,所谓我说法,即非法,是为法也。
他读《金刚经》,认为“去大旨要于破除诸相”,所谓“信心清净,则生实相”。他说:“夫经既云无相,则语言文字一切皆相,云何诵读演说悉成功德?盖本来自性,不假文字,然舍文字无从悟入……”此中也在申说即幻相即实相的道理。
徐渭认为,这种随缘说法、即幻即真的方式,就是“开方便法门”。
徐渭曾画墨牡丹,有题诗云:
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
涕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
“老婆禅,为禅家话头,指禅师接引学人时,一味说解,婆婆妈妈,叮咛不断。禅门强调不立文字、当下直接的妙悟,老婆禅有不得禅法的意思。
青藤的意思是说,我画牡丹,其实用意并不在牡丹,虽然可能落入唠唠叨叨的老婆禅,但也没有办法,我的墨戏,将色彩富丽的牡丹变成了墨黑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种方便法门,是示人以警醒之道、报人以解脱之门的途径。
在佛学中,方便法门虽然非真,但却是不可忽视的,菩萨为自利、利他示现的种种善巧施为,能够引众生入真实之境。正因此,徐渭将他的墨戏称为“老婆禅”,虽不是真实,却不可放弃,由权幻而达于真实。
他的墨戏,就是他的方便法门,是说他的“法”的重要途径。他在《选古今南北剧序》中说:“人生堕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已。” “聚沙作戏”、“拈叶止啼”二语均出于佛经。《妙法莲华经?方便品》说:“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沙非真塔,而塔难道是真佛?关键是有真心,一切法都是权便之设。
服膺徐渭画学的陈洪绶曾画《童子礼佛图》,所取正是聚沙为塔的意思。佛教中还有个“止小儿啼”的故事。
佛经上说,如来为度众生,取方便言说,如婴儿啼哭时,父母给他一片黄叶,说是金子,小儿不哭了,其实黄叶并非真金,只是权便之说。这两个典故与老婆禅的意思是一样的。
他的戏,他的画,都不是真,如他的《四声猿》,世间何曾有此事,只是开方便法门而已。他曾有诗赠一位善幻戏的李君,其中有“羡君有术能眩目”的话,他的画一如这样的幻术,能炫人之目、警人之心。
他写这个梦,写这个戏,写这个幻相,写这个虚景,这个隔几层的虚景,都是为了使人醒悟人生,懂得真相,得者未必得,有者未必有,常常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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