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学校退回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子在我面前总是低着头，尽可能躲着我，装出很乖的样子。我也尽可能不和他发生冲突，太太说得对，事情已然这个样子了，再怎么吼他也是无济于事了，还不如让家里保持一个起码的安宁气氛呢。
但是我心里清楚，这小子浑身上下那些毛病一点也没改，尤其是上网玩游戏，一天不玩，他就会浑身发痒，就像大烟鬼一天抽不上大烟一样，眼睛发绿。
我家的电脑虽然可以上网，但还没有安装宽带，小松以前经常抱怨说咱家的网“不给力”，不能玩网络游戏，我听了倒是挺高兴，不能玩网络游戏多好啊，这也算是“坏事变好事”吧。小松若想背着我玩游戏，也只能玩那种安装在电脑上自己玩的单机游戏，至少玩那玩意网瘾不会太大吧。
星期四下午，我因为参加一个企业的开业典礼，回家的时间比平日早了半个小时。进屋后我惊奇地发现：儿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房间里假装看书，太太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准备晚饭。
出什么事了？
我悄悄地穿过客厅，发现太太和儿子正在餐厅谈话，显然他们没有想到我会提前回家，正利用我不在家的宝贵时间谈点“老爸不宜”的话题。
太太好像很气恼，她厉声问道：“老实说，今天你到底在网吧混了几个小时？”
儿子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声调：“就一小会儿。”
太太说：“不可能，我中午从公司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下午再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你至少出去了大半天！”
儿子不屑一顾地说：“那又怎么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心烦，出去玩一会还不行啊？”
太太说：“玩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去网吧？”
儿子说：“家里的电脑不行，速度太慢了，不能用，只能去网吧。”
“不去网吧你就会死啊？自己对着镜子好好想想，你这次被大学撵回家不就是因为整天泡网吧吗？你呀，怎么就不吸取点教训呀？”
“妈，你这人真没劲，老提那事有意思吗？”儿子不高兴地说，“我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以前上网吧一玩就是一个通宵，今天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自觉回来的。”
“那我该表扬你是不是？”
“那倒不用，可你得看到我的变化啊。”
“你现在正是人生的关键时刻，怎么还有心思到网吧去玩？”
“在家我也看不下去书，烦着呢。”
“你光知道自己心烦，你总是这个样子，就不想想妈妈烦不烦？”
“你心烦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现在你和我爸都烦我，我自己都烦我自己，管什么用啊？今天这事本来就是件小事，不就是到网吧玩了一会儿吗？你唠叨没完，一会儿我爸回来又得骂我一顿，家里整天吵吵嚷嚷的有意思吗？你到底想怎么着啊？”说着，儿子还放肆地在餐桌上“砰砰”地拍了两下。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走进餐厅大吼一声：“谁在那拍桌子呢？都什么威风啊？！”
我的出现让娘俩惊呆了，空气瞬间凝固了，好像一只老虎突然出现在两只兔子面前。儿子没想到他的“犯罪行为”被我直接掌握了，吓得不敢说话，等着我进一步的怒吼。
我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太太和小松都不说话。
我直接问小松：“你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小松支吾着说：“我在家有点烦，到网吧玩了一小会儿就回来了，我妈知道了，正说我呢？”
“刚才拍桌子的是你吧？”
小松点点头。
“几天没训你，尾巴又翘起来了啊？敢跟你妈嚷嚷了？”
“没有。”小松狡辩说。
“放屁！知道我回来多长时间了吗？我在外边听了半天了！”
小松知道狡辩也没有什么用了，低着头，等着我疾风暴雨般的训斥。
但，我实在没有心情和精力再怒吼了，儿子的表现让我太伤心了。一个本该在大学里读书的青年人，上学还不到一年就被退学了，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我觉得如果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自杀的心都应该有了。当然我不赞成自杀，也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自杀，但是那种“痛下决心重新做人”的心情总该有吧？总该对下一步怎么办有个思考吧？是找学校求情还是重新参加高考总得有个打算吧？什么都不想，就跑到网吧去傻玩，都混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去网吧打游戏，这样的人还有救吗？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道理能够打动他啊？
我狠狠地瞪了小松一眼，转身回自己房间了。
生气归生气，生完了气还得为儿子想出路，谁叫他是我儿子呢？我和太太决定，再到学校找学生科和小松的班主任老师谈一回，把小松被学校劝退的情况了解清楚，争取能够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出路。这么大的一个儿子，整天在家里这么闲着，长此以往确实不是个事。
儿子所在的北京德豪大学在北京的北四环，属于二类本科大学，虽然这所“二本大学”不能跟北大、清华那样的名校相提并论，但是在北京还是小有名气的。它的特点是办学方针灵活，专业设置贴近实际需求，因为是市属院校，所以与北京市各有关部门有着良好的关系，毕业学生的就业率很高，因此受到很多学生家长的青睐。我和太太当初让儿子上这所大学的初衷，也就是希望他毕业后能够顺利地在北京找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工作。
不巧的是，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老师们也都陆陆续续离校休假。我们事前打电话联系的时候，学生科的老师告诉我们，现在科里没人接待我们，有什么事开学再说。
我心说：开学再说？等到下学期开学再找他们，说什么都太晚了，绝对不能等。
好在小松的班主任韩老师还没有走，我们在电话里约定，今天在学校图书馆门口见面。
我和太太都没见过韩老师，一是平日工作忙，没时间到学校跟老师沟通；二是我觉得儿子都上大学了，不是中学生了，用不着再像过去那样三天两头跑学校听老师唠叨了。所以，小松在大学读了一个学期，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班主任长什么样呢。
平时儿子倒是经常跟我们提到班主任韩老师，他跟韩老师的个人关系好像还不错。我们原以为韩老师是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见面才知她竟然如此年轻，看上去也就是三十来岁吧，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风衣，系着一条白色的纱巾，留着利索的短发，猛一看就像是一个大四的学生。
一见面就领教了韩老师的痛快麻利劲，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
她表情冷峻地向我们点了点头：“是傅小松的家长吧？你们好！其实昨天在电话里我就跟你们说了，事情到这个份上，找我也没什么用，我就是一个普通教师，学生退学、降班这类的事情是学校管理层决定的。你们非要跟我谈谈，我只好来，我理解此时你们做家长的心情，但是在傅小松退学的事情上我真的爱莫能助。”
还没开始谈人家就把门关得死死的，我和太太都有些失望。
我压住有些急躁的情绪，诚恳地说：“韩老师，我们今天来不是让你给孩子恢复学籍的，我们就是想来了解一下，我儿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突然一下子就严重到要被退学的程度？”
韩老师看了我们一眼，表情有点怪怪的，她眯起眼睛问道：“傅小松在学校的情况你们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没等我们回答，她又接着说：“也难怪，这半年我召开了两次家长会，你们一次都没来过。”
太太赶紧凑上去解释说：“我们上班都挺忙的，孩子他爸经常出差……。”
“我知道。”韩老师打断我太太的话。“大家都很忙，忙着挣钱，忙着升官，没时间考虑孩子的事情。等孩子出了事，就都颠颠地跑来了，可惜已经晚了。”
一句话噎得我不知说什么好。
太太见我表情很难看，就接过话头问道：“韩老师啊，我们家小松虽然学习不好，但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不及格过，更没有降过班，怎么到了大学，反倒学不下去了呢？”
韩老师看了看我们，把目光转向远处的操场，有些恨恨地说：“其实说起来，傅小松被退学我心里也很不好受，这个学生我还是蛮喜欢的，待人很实在，班里组织什么活动他也肯出力，脑子好使，可就是不用在学习上，整天泡在网络游戏里，浑浑噩噩，灵魂出窍，愣是让网络游戏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
我太太小声问道：“韩老师，我就是想不明白，小松在高中时学习还凑合，这才上大一，学习压力也不会太重，凭他的老底子，怎么说也不至于五门功课都不及格呀？”
韩老师说：“提起这事，我恨不得想抽他一巴掌，太不争气了。”
从韩老师的介绍中我们知道，小松上大学后，从我们严厉的管教下挣脱出来，一下子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因为是住校，他第一次过上了没有家长监督的日子，第一次掌握了生活费开支的财权，他开始忘乎所以，原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惰性又跑了出来。在学校他整天是一幅不着调的样子，不知道用功，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玩网络游戏上，经常不去上课，既便到了课堂上，也是心不在焉，有时甚至是一觉睡到下课。
韩老师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愤说：“你偷偷出去玩网游我控制不了，可临到考试你起码得看一眼书啊，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有门政治教育课，是开卷考试，你只要考试前简单看上几眼，就至少能混个及格。可是这门课傅小松竟然也不及格，因为连抄书他都找不到地方，他根本就是一眼没看，到考场碰运气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听了这些情况，我和太太都感到无地自容，无话可说。
韩老师又说：“更可气的是，那天傅小松竟然在考场上睡着了！我当班主任也好几年了，见过心理素质好的，但从来没见过考试心态这么放松的学生，可惜就是放松得太过头了。”
我检讨说：“我们做家长的，确实有失职的地方。老师您看，这个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啊？”
韩老师摇摇头说：“够呛了，真的够呛了。为了傅小松的事情，我也找学生科争取过，我说如果实在不能跟班读，降班也行啊，退学毕竟是太残酷了，这个学生的前途就毁了呀。可是不行，学生科的老师告诉我，傅小松的事情已经惊动我们老校长了，老先生是从国外回来的教育专家，市政协委员，他对不珍惜读书机会的学生历来是毫不留情。他说，有那么多优秀的孩子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接受高等教育，可有些学生仗着家里条件好，家长有点势力，跑到我的学校来混日子、混文凭，对这样的学生，一定要坚决清除掉，不能让他们把校风给败坏了。”
“他们？这么说，被退学的不仅是我们家小松一个人？”我太太有些好奇地问。
韩老师说：“是啊，全校一共五个，所以我说，这个事恐怕很难挽回了。五个学生被退学，假如学校方面答应傅小松降班，其他几个学生怎么办？都留下来校长肯定不同意，只留你们的儿子，其他四位家长也不干。唉，我看你们还是接受现实另择出路吧。”
我和太太都沉默了，事已至此，看来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忧心忡忡地问韩老师：“那——小松这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呢？”
韩老师也显得很难过，她低头叹了口气，对我们说：“请你们转告傅小松，说韩老师对他没有失去信心，好好复习，准备重新参加高考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戒掉网瘾，多用点功，还是有前途的，毕竟咱们还年轻嘛。”
我和太太连连点头，太太的眼圈有点微红。
回家的路上，我对太太说：“我觉得这位韩老师真的是个好老师，对学生的感情很真挚，可惜我们的儿子没福分，就要和这样的好老师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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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金融文学》杂志副主编。主要作品：长篇小说《影子行长》、《父与子的战争》，长篇报告文学《金融大潮冲浪人》、《舞动的K线图》、《重塑的丰碑》，中篇小说《我爸是行长》、短篇小说《贷款》、《假币》、《收债日记》、《一根筋》、《邻居》等。2012年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全国总工会、文化部等四部委评为“全国优秀文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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