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外婆：
转眼又是一年，又是仲夏，又到鲜桃上市时节，我的家书却姗姗迟来。
2020年像一场惶惑的风，在仓促中急急刮过。似乎才一转身，2021年便已走到了后半段。
时间像在追赶一只永不停歇的鹿，而我也在日复一日里追着时间奔走。日子切切又匆匆。
前几日里梦见了您。您盘腿靠坐在一间陌生屋子的炕中间，精神矍铄，满面容光，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周围也有其他人在说话，还有围在旁边的小孩子们，好不热闹。
上班路上我将梦告诉了母亲，她说她也梦见了您，还说梦里的您也是有说有笑有人陪着，说明您在那头不孤单。
您一生受困于那双让人看着就心疼的三寸金莲，偶尔跟我讲，时常自语着，“要不是这双害人的脚，我能走多少地方啊”“这双脚把我害得真苦……”“我的妈那时侯咋就那么狠心？提不成”……
每逢此时，我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眼睑低垂的您一边摩挲着手一边轻声叹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慰才可以让您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以及往后愈发艰难的行走。
即便后来舅舅帮您准备了轮椅，舅妈和弟弟妹妹们也时常推着您出去散心，可之于行走，这终究是种遗憾。
那些无数个紧抿着嘴唇独坐发呆的时候，无数个从早到晚与绣框四目相对的时候，您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到现在我也无从知晓。
可我知道的是，每当您听到我要回去的消息，电话那头便急迫地排布着要去这里、去那里的行程，话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像哄小孩儿一般将您的要求一一应下，您便能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等着我回去。老天终究没能以一双无形的枷锁框住您那颗想四处走走的心。
前几日读一本叫《秋园》的书，作者杨本芬女士在其中讲到她的外祖母在给秋园，也就是她的母亲裹脚的情景：
梁太太把秋园带进房间，二话没说，一把将她按在椅子上，拿出一块约莫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立马要给女儿裹脚。秋园又蹦又跳，哭闹着不肯答应。梁太太恶狠狠地朝着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几巴掌，边说“不裹脚怎么行？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你会变成梁大脚，没人要，丢我的脸。”
秋园偷偷寻出剪子，把脚上的线拆了。……这事当然瞒不过梁太太。当晚秋园便被喝令跪在地上，挨了顿重板子。梁太太边打、边骂、边哭，可哭归哭，手上的劲却一点不松。
——杨本芬《秋园》
女孩裹完脚后，有的母亲会把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母亲会拿着鞭子抽打女儿，小女孩疼的厉害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样做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也有少数乡下姑娘没有裹脚，及至长大去相亲，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双脚不知往哪放好……那些小脚女人走路像麻雀、像小鸡，在地上一跃一跃的。 ——杨本芬《秋园》
我急迫地往下读着秋园的命运，希望她能逃过被裹成小脚的劫难。结果让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开始流行上洋学堂，不兴裹脚了，她那双被裹到一半的脚侥幸地逃过了一劫。
虽然秋园早已过世，可我依旧希望这位逝者在生前能有一双正常的脚，至少可以过得容易一点儿。
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句子，我便想起您曾跟我讲过外祖母帮您裹脚的场景。您同样经历了数次逃脱又数次被逮回，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被重新裹上的痛苦经历。
当时已禁止裹脚，但这一鄙陋的观念已然根深蒂固。共产党会不定期去检查这一恶劣又残暴的陋习。
但凡风闻突击检查的消息，外祖母就会赶快帮您松了裹脚布，并将那些带血的裹脚布塞进墙缝里；等检查队伍一走，您又会被抓回去重新裹上。
在经受了松了又裹、裹了又松的无数次锥心刺骨的折磨后，您最终被裹出了一双标致的、令外祖母颇为满意的小脚。
脚面鼓成一个肿包，四个小脚趾在外力强压下骨折并蜷缩在脚掌下，像万般无奈的命运臣服在传统陋习的魔爪之下，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那时的您还只是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快乐自此一去不返。更为艰难的是，无论往后的日子有多难，您都得踮着那两只不足巴掌大的小脚，为操持家务、为抚育儿女、为维持生计东奔西走。
母亲曾讲起，您带她去夹边沟农场看望劳改的外公。因为路途遥远，位置偏僻，在走了两天两夜，辗转数次交通工具后，最后那段黑魆魆的夜路只能靠双脚走。
又黑又冷的漫长冬夜里，年长一点的舅舅驮着三岁的母亲和给外公的两褡裢救命粮，您背着一件带给外公的大皮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戈壁滩上走得汗流浃背也不敢稍稍停歇，因为那时的荒郊野地里时常有狼出没。
母亲说，或许因为挨饿的缘故，虽然她当时只有三岁，却对这些事有着极深的印象。
在母亲的记忆中，您和舅舅一脸的惊恐与愁惑，却依旧互相拉扯着匆匆忙忙往前赶路。
幼小的母亲并不知道亲人们正遭受着什么，当时的她只记得又黑又冷又饿，又觉得害怕。
直到后来她才清楚，当时在荒郊野外赶路，举目四望一片漆黑，只有头顶麻麻的星宿和耳边呼呼的风声，既不确定究竟得往哪里赶，又害怕不抓紧赶路遇上狼群。
好在最终因为远处隐隐亮起了一点豆大的灯光，你们才下定决心硬着头皮朝光亮闪烁的方向急急赶去。
如今，但凡看到“三寸金莲”的图片，我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些塞进墙缝的带血裹脚布和您那双惨不忍睹的小脚。
我曾试着去想象，身体某个部位持续的、无法消解的疼痛，带给人从身体到精神上的折磨与伤害到底有多大。
而我换位想来的，也仅是从心底多出些许同情与无奈。感同身受的共情是不存在的。没有亲身体验，理解就如隔靴搔痒，显得肤浅。
我时常想起在工行小区的一楼里，与您坐到深夜两点多，听窗外年关时节爆竹声声，听您讲那些老去的人与事。
讲到裹脚、挨批斗、挨饿的经历时，您就撇着嘴唇默默流泪，委屈得像个孩子。七八十年过去了，您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我知道您受了太多委屈，遭了太多罪。
时间终于长久到长出了一个出口，让您在回望里将那些过往的苦楚与辛酸絮叨着讲出来；可是时间又仓促得令人猝不及防，我又怎能料到那是最后一次听您讲故事。
对了，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上封信里跟您提到自去年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现在总算稍稍缓解了点儿，国内疫情也得到了平稳控制。
即便个别地区的疫情偶有抬头，也会在严防死守的追踪与管控下得到有效控制。
眼下生活也已复归正常。我们日日戴着口罩出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勤快地洗手。
昨天下班，我去对面小区的菜市场买菜，看到又粉又圆的鲜桃已上市。或是新采摘的，每个桃子上都带着油绿的桃树叶。
桃子们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筐里，下面垫着软和的桃叶，上面覆上潮湿的薄毯，活像一个个胖嘟嘟的桃宝宝。我挑了几个个头匀称的拎了回来。
您最爱毛桃儿，尤其是熟透了的，绵软多汁，香气怡人，剥了皮放在碗里吸溜着吃最是可口。
您说小时候的我，只要一听见城西巷口传来悠长的叫卖声和手扶四轮车的“突突”声，就像只竖尖了耳朵的兔子，急急地往庄门口窜去……
边跑边喊着：“我鸟（瞭），我鸟妹（卖）啥地，妹茄那（辣）子妹娘（粮）地？”
那时舌头还打着卷儿的我，嚷嚷着含糊不清的稚语，跑到车子跟前便趴在梆厢边上，眼巴巴地瞅着筐子里那些露出头来的黄瓜、西红柿、毛桃儿、杏子之类的好吃的。
我那瞪得滴溜圆的眼睛告诉您，我哪里是要看茄子和辣椒啊，分明是冲着这些好吃的去的。
那时候都是拿自家粮食跟走街串巷的菜贩子换蔬菜和水果的。我那句含混的嘟囔是在说：我去看看，看看是用粮食换茄子和辣椒的吧？
虽然那时小小的我舌头还没捋直，但根据多次的经验判断，便知道简单的吆喝里一定藏了其他好吃的。
随后，您便踮着小脚走了过来，并叮嘱我用小盆子挖多少粮食端过来。我飞也似地跑进西屋的套屋里，满满地挖一盆粮食吭哧吭哧就端到了车前。
此时必定会换来您的侧目与嗔怪。您一边笑着说“你这个蛮疙瘩”，一边接过我手里的盆，将部分粮食倒在卖菜师傅的秤盘里……
换回的毛桃儿、西瓜、西红柿，就放在这个盆里端回去。西瓜会放进水桶里冰一会儿，毛桃儿和西红柿洗了就能吃。
夏日午后悠长，我们待在阴凉的西屋里，用铁勺挖着在桶里浸好的冰凉的西瓜，吃着剥了皮的毛桃儿，看着《宰相刘罗锅》，日子走得缓慢又惬意……
我突然意识到，三十年前的回望恍若昨天。记忆仍旧能清晰抵达阳光泻进西屋廊檐下的那个阴凉，雨滴在厨房门口砸出的一个个坑洼，以及炎炎夏日里毛桃儿和西瓜清凉甘甜的味道……仿佛要想回去，出门乘车即可抵达。
此时，窗外夜雨嘈嘈，时有雷声轰隆着经过，雨便下得更迫切了……像下在树木参天、泥土芬芳的小河沿，下在小河沿后院门外纵横交错的阡陌间，也下在记忆中外婆踮着小脚走过的每个角落里。
[西瓜适合挖着吃]（摄/华迅）
上周末，妹妹拎来了一只大西瓜。刚一下刀直接裂开了，又熟又甜。还像小时候那样，一切二，拿把铁勺直接挖着吃。跟夏天最搭调的水果莫过于清甜可口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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