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
有关除夕的记忆多年来在大脑中盘桓不去，犹如一杯冷茶，只要冲进一点热水又会氤氲出当年的味道。
那一点热水就是时间节点，每到年末，心情会莫名地兴奋或躁动起来。除夕有一种叫做圆满的诱惑，不时击中心扉。
除夕清晨必须早起。小时候不太懂事，偷睡往往会招来呵责。于是，不得不在父母的催促声中用米糊粘贴红纸，对联、条幅、挂件，从大门到灶台，从连廊到床梁，从主屋到栏舍。待各个角落都有了红色的痕迹，我们的早饭也早已准备好了。大年三十可不能只有白米饭，肯定有一大锅香喷喷的排骨萝卜汤等着我，再加上自家研磨的豆腐配芹菜，乡土醇厚的味道就这样在简朴的厨房里弥漫开来。如今想来还是要流口水，但早已回不去了。
祭奠祖先是隆重的仪式，这个工作都是母亲操持。通常是在正门口放一条油漆方凳，大碗摆上煮熟的整只鸡、大块肉。接下来放鞭炮是我的事，等噼里啪啦响过之后，母亲在青烟缭绕中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空中祈祷。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可能是祈求祖先保佑之类的吧。这时的我也就一溜烟跑开，呼朋引伴，拿出口袋里的小鞭炮走一路放一路。
冷风吹散烟雾，岁月推着人向前，转眼白雪盖住头顶。我做了千里之外的游子，如今年关奔波回去，亲人已眠，习俗不再。
除夕又到，祭奠的事情完全换了模样。团圆饭也早已一分为二，中餐在自己家，晚餐在爱人家。中餐依旧是比较简单的七八样菜，并不名贵，大抵不过农家常见的，有几样必须是自己菜园里的产品，却是真正的人间烟火，比较接近儿时的味道，细细咀嚼会泛起时光的记忆。
中餐后返城，特意开车去祭拜母亲。下车时没有下雨，可刚要上山，冷雨噼噼啪啪敲打我的头颅，仿佛有菩提祖师敲打孙猴子的隐喻。我好像懂了，一阵凉意袭来，更坚定了脚步。小路旁的荆棘高过人头，有几株故意伸出长长的手臂阻挡我的去路，其余几株则勾牵住我的裤脚，好像有很重要的话对我倾诉。我抬头看时，它们憋得全身碧绿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在冷风苦雨中不住地摇头。我知道，生活没有容易。只有儿时的伙伴才有这样的热情和嗫嚅，回乡之处到处都是亲人。它们肯定是我少年时牵牛走过的路旁那一块根茎，无意踩在它们身上从此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知道了我全部的秘密。
我还是坚持向山头走去，不想和它们多话，因为我的心里早已装不下太多的言语，我与自己的纠缠就已经让我头绪混乱、方寸恍惚了。
雨中，我和儿子来到墓前，没有祭品，只有无言的对望。坟头上疯长的野草在风雨中摇摆，毫无节奏，不可捉摸。这是母亲借以探视人间的眼睛吗？看着生活了八十多年的这片土地早已变样，一定又会说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坟堆上的块块黄土还是清明冬至时哥哥培上去的吧，还带着暗红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言语在这里显得多余，有雨声、风声还有我的心跳声就够了。下山的脚步有些滞重，离开本就是生命的必然。
年夜饭之前还要去一个地方。这次是四五人，带着些祭品：一只鸡、一尾鱼、一点水果和几两白酒。我们要去陵园祭奠老丈人。
车停在陵园脚下，这个叫分宜的地方是明朝权相严嵩的故里。陵园建在山坡上，坡度比较平缓，步行而去不过两三分钟。雨中祭扫开始，一行人在目前肃立，同样的无言，同样的风雨，同样的哀思。先轻轻擦拭墓碑，碑上的文字越发地清晰，故去的人的影像也越发地清晰。再扫却墓身上的尘土积水，整洁干净后摆放祭品，斟酒，点香，细细交代我们这一年亲人们的生活状况，期望老人保佑赐福，再送去我们的一片祝愿。细语叮叮，思念黏住雨滴渗入尘土。此时，墓旁的冬青树更加碧青青了。
离开时，不知为何，雨停了。一只大鸟驮着久未露面的夕阳飞往西山，暮色就围拢了过来。
这回去的一路，汽车的喘息也好像沉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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