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虫为名:站在哲学高度的科普
——读《昆虫记》
为什么《昆虫记》先后被翻译成50多种文字?为什么它在一百多年来引起了学界一次又一次的轰动?这种奇迹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是昆虫生物学知识的广博吗?是实证精神的威力吗?不可否认,法布尔作为昆虫学家在书中详尽描述了种类繁多的昆虫的外形、特征、习性等。他耗费一生的光阴来观察、记录并研究昆虫世界的精彩,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孜孜以求、百折不挠。读者在书中可以领略无尽奥秘,大开眼界。对于那些害怕昆虫、厌恶昆虫从而远离昆虫的人来说,《昆虫记》真是科普的最好材料,书中有关昆虫的捕食、产卵、生育等细节犹如一幅幅画卷、一帧帧影片,徐徐展现在读者面前,被科学实验打开的奥秘时时让人惊叹。
但仅有科学知识的推介是无法吸引人们长久注意力的,尤其是那些活泼好动的青少年。倘若要他们一连几小时静止不动观察玻璃箱里的昆虫活动,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脱出去,宁愿在马路上散步也不肯进行这样枯燥的工作。
可法布尔有办法将读者的眼球拽住。《昆虫记》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写作范式,它是文学的科学,科学的文学,打破了人们固有的思维藩篱,双脚同时踩在科学和文学的边界里,以至引来无数的追随者和效仿者。科普著作仅仅是这部书的表面标签,法布尔用文学的手法,给文字施以魔法,一下子让理性的科学有了温情的灵魂。他因此被称为“科学诗人”,但对于我们这些不懂法语的人来说,我们无法窥见法语原文表达出的那种诗意和诗性的光芒,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读到法布尔是如何用小说和戏剧的手法描写他的昆虫故事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昆虫记》代指各种状态昆虫的文字中随处可见“旷工”“工程师”“刽子手”“强盗”“消费者”“新娘”“女囚”“猎人”等原本用于人身上的词语。这种拟人化的方式一下子打破了人虫的间隔,读者仿佛在阅读的不是昆虫世界而是人间社会,各种性格、各个阶层、不同身份的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似在看一部小说一出戏剧。法布尔用虫性反观人情,字里行间弥漫着情感的脉动,用饱蘸热情的笔讴歌生命与自然,做得相当成功。
这种手法炉火纯青,他善于用笔线按压、牵扯读者的心。《圣甲虫》一文中,他细腻描绘圣甲虫为推粪球上坡做着徒劳的西西弗斯工作,激发读者内心的同情;然后他设置悬念,突然有圣甲虫的同伴过来帮忙,让读者误以为这是昆虫界助人为乐、温馨和谐的一幕;就在此时,他又笔锋一转,“那个看似好心的家伙实际上包藏祸心,一有机会就抢走粪球”,和谐一下就打碎,读者的情绪立马被紧张、愤怒取代。戏剧性效果就在这一波三折中彰显无遗。这样的写法让读者如痴如醉,有魔力的文字牵引着人们的思绪,带着他们翻山越岭看见自然最深处的隐秘。这种阅读让读者得到了知识和精神的双重体验,在最后阶段豁然开朗、心情舒畅,怎能不让人爱不释手?
仅仅是科普和文学还不足以概括《昆虫记》的全部,它最核心的价值在于文字背后的哲学思考。
科普让你知道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哲学能让你思考世界各要素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处理这些关系。如果说科普是用显微镜看世界,那么哲学就是用望远镜看世界。法布尔的笔触辽远而深邃,是藏在茂密自然丛林下的淙淙清流。
在他笔下消弭了一切偏见。他以平等、公正的眼光看待所有生物,不会因为昆虫的种类、美丑、性情而有所好恶。他抛开了世俗的功利色彩,与粪为友的圣甲虫和翩翩起舞的孔雀蝶没有高低之分,高声歌唱的蝉和安静怕光的蝎子没有等级之差。每一种昆虫都一视同仁,同样精心饲养,同样观察实验,也一律用人的名称称呼他们,好像它们都是自己的朋友或乡邻,如此亲密又如此熟悉。
昆虫之间平等,人和昆虫也是平等的,在法布尔看来,人并不比昆虫更高贵。他为昆虫鸣不平:“面前如此多的橡栗掉落在地上……人们就对造成这种损害的肇事者咒骂起来。听他们的言辞,似乎森林仅为他们而生……”(《象态橡栗象》),控诉人类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他常用诸如“出色”“了不起”“能工巧匠”等词语表达对昆虫的赞赏,以显示昆虫的勤劳、智慧和坚定,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在他眼中,昆虫超脱的一面比起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法布尔在行文中常常反思人类的存在方式。在《意大利蟋蟀》一文中,他曾仰望浩瀚的星空,但他认为:“巨大的没有生命的原料,远远不如一小块注入生命活力能感受苦与乐的蛋白质。”他辩证地看待神秘与真切、观念与事实、虚幻与精确的关系,肯定后者比前者更实际更人性更迫切。他强调了生命的可贵,“生命才是我们的灵魂”,他看重现世与当下,这正是现实主义的人生观,也是科学主义的人生观。这种哲学思考和孔夫子所说的“未知生焉知死”的观念是一致的,关照现实,才能脚踏实地,才能寻求人类此生的幸福和价值归属。在《圣甲虫》一文中,他理性思考了母亲对于一个族群的意义。他说“母爱旨在保障族类长期繁衍,这是远离于保护个体的、与利害息息相关的头等大事,所以母爱在唤醒最迟钝的智力,使其高瞻远瞩”,从而断定“母爱愈坚强,本能便愈优良”。一语道破母爱的价值和母亲的重要,读来颇有启示。一个家庭的幸福取决于母亲,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取决于这个国家母亲的素养,难怪梁晓声说:“民族与民族的较量,往往是母亲和母亲们的较量。”
法布尔更多更深的思考在于人与昆虫、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他说:“对于大自然而言,我们的美或丑,肮脏或者干净又算得了什么?大自然利用污秽为我们创作出鲜花,用粪肥给我们创造出优质的麦粒。”(《圣甲虫》)他让人们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人不过是依赖于自然存在而属于自然的一小部分而已。敬畏自然,顺应自然,与之和谐共进,这就是法布尔的世界观。他谆谆告诫:“人们有自己的逻辑,而且还自以为是,但昆虫有它自己的逻辑,并且在这一点上还远远胜于我们。”(《圣甲虫的梨形粪球》)人类在自然无穷是奥秘面前是如此的无知与可笑。他不断用语言对人类进行生存拷问:“人类以其特殊地位本应该超然于这些灾难之外,但却反倒成了这类弱肉强食残忍表现的最好诠释者。”读来悚然一惊,你还会认为自己是在阅读科普作品吗?读着读着,你的思维跟着从昆虫中跳出来不由得不关注人类的命运和出路来,脑中不禁反省:面对昆虫世界的种种,我们该何去何从?
法布尔高妙之处正在于:以昆虫之名,行哲思之实。他像一个巨人站在哲学的山巅俯视昆虫和人类,目光如炬,洞穿迷雾,口中念念有词:“生命的进化并不是按部就班的……进化是跳动、反复的,某些时期是在进步,某些时期却是在后退。”(《朗格多克蝎的家庭》)他眼里看的是昆虫,心里想的人类,用文字烛照人性,催人惊醒,让人久久深思。
这是怎样的赤子之心啊!忧虑源于深深的热爱,他的哲学思考像牛虻不断刺激着人类的神经细胞。
大爱无疆,大成于德——善哉,法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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