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见 第二十二回 西门庆私淫来旺妇 春梅正色骂李铭)
西门庆本是黑白两道通吃,现在主要在“白道”上混:
一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早起,约下应伯爵,与大街坊/尚推官(推官可译为县级人民法院院长)家送殡。教小厮(叫男仆)马也备下两匹,等伯爵/白不见到。
西门庆家养了不止一匹马,真牛!明代的马多用于军队,民间人士使用马匹是身份的象征,正如今天的某些车牌号码一样,交警看到不敢拦。
尚推官死了,西门庆前往吊唁yàn。作者兰陵笑笑生就是通过这样不经意的细节交待了西门庆越混越好的事实。(你当地的院长死了,怕是与你无关吧?)
一面李铭来了,教春梅等四人弹唱。西门庆正在大厅上围炉坐的……女婿陈经济在傍páng陪着说话。正唱《三弄梅花》,还未了liǎo,只见伯爵来,应宝(应伯爵的长子)跟着,夹着毡包(外出时存放衣物的包)进门。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被西门庆喝住,说道:“左右(反正)是你应二爹,都来见见罢……”……“与应二爹磕头。”
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慌的伯爵还喏不迭,夸道:“谁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nèn四个好姐姐(对年龄差不太多的女性的敬称)!水葱儿的一般,一个赛一个。却怎生好?你应二爹今日素手(空手),促忙促急,没曾带的甚么在身边,改日送胭粉钱来罢。”少顷,春梅等四人见了礼,进去了。陈经济向前作揖yī,一同坐下。
应伯爵会说话,夸“水葱儿一般”的四个仆女,其实赞美并羡慕西门庆,男仆女仆多,那是身份与财富的象征。应伯爵下次来会不会送礼金,呵呵,上帝也不知道;但话是要到的。
西门庆道:“你如何今日这咱zan(现在。北方方言)才来?”应伯爵道:“不好告诉你的。大小女(谦称自家的大女儿)病了一向,近日才教(叫。称得上)好些,房下记挂。……乱着。……——迟了一步儿。”西门庆道:“教(叫)我只顾等着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随即一面分付(吩咐)小厮后边看粥来吃。……
李铭见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李铭的字),一向不见你。”李铭道:“小的有(我在。表谦虚)。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两日来爹宅(西门庆老板的家)里伺候。”说着,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用雪里蕻hóng加牛乳做的饼。春不老又叫“雪里蕻”等,南方北方均产)、一碗馄hún饨鸡儿tun(鸡丝馄饨),银厢瓯儿(镶银的小盆儿。厢通镶)里/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玫瑰)白糖粥儿。
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锒钟(小珐琅酒杯)筛(倒。当时习语)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大半壶酒),分付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
叹为观止!《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像百科全书。时隔五百年,我们依然可以知道明代富豪的早餐菜单以及制作方式。
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在厢房内乱(吵闹。北方方言),厮顽成一块。一回(一会),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西门庆的女儿)房里掴混(打闹、厮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个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
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夸张)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那王八灵圣儿(王八精)出来了,平白捻我手的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qiāo撅了(下错了“锨”“镢头”等工具,即,挖错地方了。农家之语。“下”为动词)!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等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niǎn的(赶走或追赶着。此为前者)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此指妓院,当时是公开的企业。“本司”是明代北京人对教坊司的俗称)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使之变臭)/你这王八了!”
当时的北京城内,直属教坊司的乐户聚集区有三个,通称东、西、南三院。但《金瓶梅》国却常常不说“三院”而说“两院”;如第四十九回有“‘两院’乐人奏乐”之语。但官史《明世宗实录》则有“非教坊两院者,尽逐去”之称。可见“两院”是官方的用语,(南院可能与东西两院并不平等);“三院”是民间的俗称。(此段是丁朗的说法)
李铭确实有调戏春梅的企图,因为应伯爵、应宝父子进来时,春梅等女人都有回避的,所以李铭当时按女人之手,差不多相当于今天故意无意地隔衣触其乳房。此时,一般的女性可能是不动声色而退或怒目而走,但春梅大叫起来,一口气喊出八个“王八”。
被他(她)千王八、万王八骂的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李铭諕xià(同吓)的往外走了。
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金莲便问道:“贼小肉儿(混帐的小东西),你骂谁哩?谁惹你来lai(呢)?”气的春梅道:“情知(凭内心猜猜)是谁?叵pǒ耐(不可忍耐的、可恨的。叵pǒ:不可)李铭那王八!玉箫他们(她们)……顽成一块,对着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zhě儿也怎的(玩闹起来没有原则了)。……王八见无人,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嗤嗤待笑(呆笑)。我饶了他(我岂能饶了他)!那王八见我喓喝(吆喝)、骂起来……夹着衣裳往外走了。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贼王八,你(此指李铭。山东人常用“你”说不在场的第三方)也看个人儿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háng货(邪恶的东西。山东人说“东西”为“行háng子”或“黄子”),教(叫)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脸打绿了!”
春梅又骂出了八次“王八”!
此时,春梅已经把事情严重夸大了:明明是“李铭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但她的自我陈述却变成公然调戏妇女——“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并“看着我嗤嗤呆笑”。
不仅如此,春梅还大力抨击其他丫环不守纪律、不守礼法,不仅当着男人的面疯狂吵闹,而且还把她一个人留在房中,让李铭有了犯罪的机会。
春梅是贞洁的人吗?当然不是。那她为什么如此生气?因为她心高气傲,岂是李铭有资格调戏的!她心中的男人,是西门庆、陈经济一类的高端者。
春梅不是不能调戏,关键是由谁调戏。
金莲道:“怪小肉儿(调皮的小东西)……脸儿气的黄黄的!……把贼王八撵niǎn了(赶走)去就是了。那(哪)里/紧(着急)等着供唱撰钱(赚钱)哩/也怎的,教(叫)王八调戏我这丫头。我知道贼王八,业罐子满了(亦作“业贯满”。恶贯满盈)!”
春梅道:“他就倒运,着量二娘的兄弟(李铭是李娇儿的弟弟)。那怕他二娘(我哪里怕那个二娘李娇儿),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
有其主才有其仆,潘金莲也骂起了“王八”,不过她没有真生气。
春梅仗着西门庆的恩宠,根本不把二娘李娇儿放在眼里。春梅很像某些中国人。
这时,又有一个仗着西门庆的恩宠的女仆说话了:
宋惠莲道:“论起来,你是你(此指李铭)乐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照顾你(李铭)一个钱(此为铜制钱),也是养身父母(生你的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侍着。”
“捻手门”事件自有女主人们来处理,宋惠莲作为仆人,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点评,但是她开口了,她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女主人了,不开口对不住西门庆的恩宠。
潘金莲很不高兴,也立刻开口了,她明里说春梅,暗中警告宋惠莲:
金莲道:“扶侍着,临了还要钱儿去了。按月儿,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贼王八也错上了坟(拜错了坟头)。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每(们),那个(哪个)敢望着他(她,春梅)雌牙(北方读呲cī牙)笑一笑儿、吊个嘴儿(撅嘴表示不满。山东人今多说“吊脸子”,即给人脸色看)?(春梅)遇喜欢,骂两句;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她主人西门庆)根前就是打。着紧把他(真急了能把西门庆)扛(同“杠”,抬杠、顶撞。山东方言)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她)来lai(呢)?贼王八,造化低!你惹他(她)生姜,你还没曾经着他(她)辣手!”……
清代的张竹坡数了数,潘金莲、春梅主仆二人共骂出了二十一次“王八”。
潘金莲本是极力抬记春梅的地位,但我们看到的却是春梅的得志便猖狂。
《红楼梦》中的晴雯是得宠而狂,但晴雯毕竟有可爱、可敬之处;而春梅不是。
至晚西门庆来家,金莲一五一十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分付(吩咐)来兴儿,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遂断了路儿,不敢上门。……不意李铭遭谴斥,春梅声价竞天高。
李铭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调戏西门庆家的仆女春梅?而且这个春梅还是西门庆的性伙伴、得宠者。我反问你一个问题:《红楼梦》中的委琐寒酸、无才无貌的贾瑞为什么敢调戏王熙凤?
女作家闫红在名文《贾瑞:一个勾引者的原始资本》中有深入而精彩的讲述:
“因为他是个男人,就天然地拥有了原始资本。……非但是贾瑞,拿性别当资本也是某一类中国男人的传统,好像他是个男的就足够了,再不需要其他的。”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