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人心红白肉色

　　小说第四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成奸以后，“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小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姮娥。”有《沉醉东风》为证：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攥，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姮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七《沉醉东风》。小说抄录时有较大改动。现录原曲如次：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且休题西施娇，敢比那杨妃赛，喜孜孜髻斜歪。月里嫦娥下世来，想起它千金难买。

　　此曲原注：“相思士女”，为何人作品不明。继第二回以后，这是小说对潘金莲的外貌又一次进行大段的描写。而所用文字又再次从前人现成的作品抄改移植而来。这依然是艺人创作平话作品的老路。纵览《金瓶梅》全书，作者的小说创作观念已发生了重大变化，但这个变化并不彻底，这就是一个明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

　　《金瓶梅》第八回写潘金莲一日不见西门庆，心烦意乱：

　　(潘金莲)看不见西门庆来到，嘴谷都的骂了几句负心贼。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正是：逢人不敢高声语，暗卜金钱问远人。有《山坡羊》为证：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扠。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想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此曲抄录自《雍熙乐府》卷二十《山坡里羊》，原注“思情”。文字上有较多改动。原曲如次：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印下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来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扎。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帘儿私下，门儿悄呀。被儿里着咱名儿骂。你恋烟花不来家，我眉儿淡了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欺负咱，咱想念他。

　　此曲在小说中并不是作为唱曲出现的，而是用作对潘金莲的心理描写。小说移植现成的曲辞用于情节发展的场景描写与人物的外貌、风度、仪表描写甚多，而用于心理描写者亦有多处。在这里作者借用此曲辞描写潘金莲此时的内心活动，可说是入情入理、丝丝入扣。可见作者对当时流行的散曲、时调非常熟悉，信手拈来，皆可为我所用，且用得很贴切。但这种创作方法仍然是艺人们习用的创作平话的手法，仍然是旧的传统的小说创作观念的产物。它无疑降低了作为文人创作的这一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当然，这仍然属于新的小说创作观念刚刚诞生时期的正常现象。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

　　在同一回中，写到潘金莲在自家门首见到了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

　　玳安如此这般，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得那里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便不对你说。对你说，便就如此。”妇人倚定门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已经那样思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妇人便道：“玳安，你听告诉。另有前腔(指《山坡羊》——周注)为证：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他俏心儿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兴过也;缘分也。”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二十《山坡里羊》，原注“思情”。原文如次：

　　乔才心邪，不来一月。绣衾整旷三十夜。你俏儿心别，俺痴心儿呆。不合将人十分热，容易得来容易舍。他兴过也，我缘分拙。

　　此曲在小说中是作为人物的说话出现的。曲辞的内容即是人物讲话的内容。研究者称之谓“以曲代言”。这些在《金瓶梅》中可谓屡见不鲜。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是平话的痕迹。不确。我国的传统戏曲有唱有白，而人物的说白亦往往以词曲的形式出现。以南戏《琵琶记》为例，说白用词曲表示者不下十例。例如第二十一出：(生白)〔南乡子〕万竹影摇金，水殿帘栊映碧阴。人静昼长无外事，清吟，碧酒金樽懒去斟。幽恨苦相寻，谁知离别经年无信音?寒暑相摧人易或老，关心，却托闲悉付玉琴。”在中国古典戏曲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看来《金瓶梅》中出现的“以曲代言”，当是受了戏曲的影响。有的竟是直接来源于某部戏曲中的说白。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将另文加以考论。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

　　在同一回中，写玳安叫潘金莲写一封书，由他交给西门庆，西门庆必然来看她：

　　玳安道：“爹若问小的，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稍了这个柬帖儿，多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妇人笑道：“你这小油嘴，倒是再来的红娘，倒会成合事儿哩。”说毕，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装了一碟儿，打发玳安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词曰：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九《寄生草》，原注“相思”。小说抄录时改动较大。现录原文如下：

　　将我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夜深潜立荼下。露苔冰透凌波袜。今朝果是负前盟，不来还我香罗帕。

　　此曲在小说八十三回中又重出。

　　此曲在《金瓶梅》中是以书信的形式出现的。古人写信常以词曲代言，特别是才子佳人的书信往还更是如此。小说中以曲代信，亦当是社会生活的如实描写。前文已谈及，《金瓶梅》借抄移植前人创作的散曲、时调小曲用于描写场景、人物外貌、人物对话，此处又用于书信，可见小说对曲子应用的广泛程度以及作者对曲子的熟悉程度，均达到令人惊叹的地步。这也是当时社会上唱曲的风靡在小说中的反映。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

　　小说第十一回，写西门庆在酒席间，见妓女李桂姐“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

　　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径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锦绣窝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红绵套里，钻头容易出头难。有词为证：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衠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水仙子》，原注“嘲子弟”。小说抄录时稍加改易如次：原文“招牌儿上”删“上”字，改“买笑”为“买俏”。小说抄借此曲，对妓院勾栏作了辛辣的讽刺。

　　黄昏想，白日思

　　小说第十二回，写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李桂姐姿色，吴月娘使小厮玳安去接他回家。玳安将潘金莲的柬帖给西门庆：

　　西门庆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见，只道是西门庆前边那表子寄来的情书，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边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桂姐递与祝日念，教念与他听。这祝日念见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对众朗诵了一遍：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

　　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的月。

　　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二十，由两首《落梅风》拼合而成。前一首“黄昏想”，原注“相思”。后一首，原注“夜忆”。小说抄录时文字改动不大。现录其改易如下：原文“空留得半窗明月”易为“空留得半窗的月”，“孤眠心硬熬浑似铁”易为“孤眠心硬浑似铁”。此两处改易极有可能是作者错抄或刊误。

　　抄借前人的曲子用作为书信，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在小说第七回已出现过一次，此为第二次。小说中这样的例证还有几处。看来这也是作者惯用的手法。此曲用于描写潘金莲此时的心理状态，十分贴切，全无牵强斧凿之迹。这说明作者在抄借现成的作品为我所用时，是经过了精心的选择和推敲的，否则就不可能达到如此完美的艺术效果。

　　这细茶的嫩芽

　　李桂姐看了潘金莲给西门庆的柬帖，着实恼了。西门庆把送信的玳安踢了两脚，将信扯的稀烂。应伯爵等四五个嫖客说说笑笑，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

　　西门庆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一递一口儿饮酒。只见少顷鲜红漆丹盘拿了七钟茶来，雪绽般茶盏，杏叶茶匙儿，盐笋、木樨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盏。应伯爵道：“我有个《朝天子》儿，单道这茶好处：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搂儿千金价。

　　谢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朝天子》，原注“嘲妓名茶”。小说抄录出入较大，现录原曲于下：

　　细茶嫩芽，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查。但采扳高价。绝品清奇，难描难画。无钱呵甘相罢，醉了时熬他，醒了时爱他，一篓儿千金价。

　　此曲专咏名茶，从“嘲妓名茶”看，有讽刺妓女之意，但不明显。《金瓶梅》作者抄借时改“一篓儿千金价”为“一搂儿千金价”，十分明确地表达了对妓女的讽刺之意。这是小说作者抄借前人作品而为我所用的突出的一例。

　　恨杜鹃声透珠帘

　　小说第八十回，写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与陈经济终日调情、偷奸，“有词为证：

　　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粉黛瘦，显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犹香，想起来口内犹甜。”

　　此曲抄录自《雍熙乐府》卷十七《折桂令》，原注“题情”。《金瓶梅》抄录时，“笑脸腮窝”前增“我则见”，改“生泪靥”为“粉黛”，“到如今”前增“檀口曾沾”四字。

　　我嘴着他油鬏髻

　　小说第八十二回，写潘金莲在陈经济处发现孟玉楼的簪子，便生气不理他：

　　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了一夜。……有《醉扶归》词为证：

　　我嘴着他油鬏髻，他背靠着胸肚皮。早难送香腮左右偎，只在顶窝儿里长吁气。一夜何曾见面皮，只觑着牙梳背。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二十《醉扶归》，抄录时改“嘴揾”为“嘴”，“皮”为“胸肚皮”，“难道”为“难送”，“只索项”为“只在顶”，“眼觑着”为“只觑着”。《阳春白雪》后集卷一亦收此曲，为元王和卿作。

　　此曲所写的情态与《金瓶梅》所写的情节完全一致：情人间或相好通奸者，女子生气背对着男子，不予理睬。男子则贴恋着女子。这种巧合令人思索，我感到《金瓶梅》中的这一段情节是根据此曲曲意衍化而来的，而不是先有小说情节而后再寻找合适的曲子借抄入书的。这种在创作思路上“本末倒置”的状况，在小说中似还能找出数处。此推测未知妥否?

　　动不动将人骂

　　小说第八十三回，写潘金莲怀疑陈经济与孟玉楼有私情，一夜不理他，次日：

　　经济向袖中取出了纸帖儿来。妇人打开观看，却是《寄生药(草)》一词，说道：

　　动不动将人骂，一径把脸儿上挝。千般做小伏低下。但言语便要和咱罢，罢字儿说的人心怕。忘恩失义俏冤家，你眉儿淡了教谁画。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九。元无名氏作。《金瓶梅》抄录时，改“走将来脸上抓”为“一径把脸儿上挝”，“一千般做小扶低下”为“千般做小伏低下”，“便和”为“要和”、“眉儿”前增“你”字。

　　央及春梅好姐

　　同一回，小说写潘金莲央春梅递柬：

　　金莲央及春梅递与他(经济)柬帖，说道：“好姐姐，你快些请他去。”有《河西六娘子》为证：

　　央及春梅好姐，你放宽洪海量些。俺团圆只在今宵夜。嗏，你把脚步儿快走些些，我这里锦被儿重重等待者。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二十，原注“约会”。《金瓶梅》抄录时，改“姐姐”为“姐”，“团圆”前增“俺”字。“你把脚步儿快走些些”，原文为“脚儿走快些，脚儿走快些”。原文“锦被重重等待者”叠出一句，《金瓶梅》改为“我这里锦被儿重重等待者。”

　　将奴这桃花面

　　春梅为金莲传柬与经济：

　　春梅道：“俺娘为你，这几日心中好生不快，……一心只是牵挂，想你，巴巴使我稍寄了一柬帖在此，好歹教你快去哩。”这经济接过柬帖，见封的甚密，拆开观看，却是《寄生草》一词。说道：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灯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九，原注“相思”。《金瓶梅》抄录时，改“憔悴”为“憔瘦”，“空暖面生寒”为“灯照影儿孤，盼的是”。

　　赤紧的因些闲话

　　小说第八十三回，写陈经济与潘金莲再度约会：

　　妇人迎门接着，笑语说道：“好人儿，就不进来走走。”经济道：“彼此怕是非，躲避两日儿。不知你老人家不快，有失问候。”妇人道，有《四换头》词为证：

　　赤紧的因些闲话，把海洋恩情一旦差。你这两日门儿不抹，我心儿挂。关情的我儿，你怎生便撇得下。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二十《四换头》，抄录时增“赤紧的”、“把”、“你这两日”、“我”、“你”等十字。

　　会云雨风般疏透

　　同一回，小说写秋菊将金莲与经济之奸情告于月娘。月娘反骂秋菊“贼葬弄主子的奴才”：

　　妇人(金莲)听见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发放下胆子来了，于是与经济作一词以自快云。《红绣鞋》为证：

　　会云雨风般疏透，闲是非屁事休偢，那怕无缝锁上十字扭。轮锹的闪了手腕，散楚的叫破咽喉，咱两个关心的情越有。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红绣鞋》，抄录时增“怕”字。改“纽”为“扭”。末句原文为“咱关心情越有”。

　　袄庙火烧皮肉

　　小说第八十五回，写潘、陈的奸情被月娘识破后，一月难会。陈经济托薛嫂寄书：

　　薛嫂(对潘氏)道：“……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经济封的柬帖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语，上写《红绣鞋》一词：

　　祅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甚么也是有。

　　六姐妆次。

　　下书：经济百拜上。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红绣鞋》，抄录时“火烧着”删“着”字，“毕罢了”删“罢”字，改“成合”为“成就”，“不恁么也道有”为“不甚么也是有”。

　　我为你耽惊受怕

　　紧接上文：

　　妇人看毕，收了入袖中。薛嫂儿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房，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写着一词在上，说道：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婵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红绣鞋》，抄录时，改“受娘打骂”为“耽惊受怕”，“我为……锹筏”句原文为“姊妹行担了些利害，姑嫂前受了些波查”。改“双双的”为“一双”。原曲所写似为一少女，《金瓶梅》中则是潘金莲，人物身份不同，故有此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