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微妙平衡
乍一看，这题目很是无理。王夫人是正房，娘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女儿是皇妃，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大儿子贾珠虽然早死，孙子可是长孙；小儿子更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如宝似玉、贵若凤凰。赵姨娘粗俗不堪，儿子贾环委琐，女儿探春倒是出色，却跟生母不一心，反而极力向王夫人靠近。这两个人一比，不是压倒性优势吗？怎么会有平衡？
这些都没错。但是贾环用灯油烫伤宝玉之后，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这里有一句值得深思：“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如果真是压倒性优势，王夫人怎么会“几番几次”都不理论？
就是这次骂赵姨娘，王夫人也是在王熙凤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
说起王熙风和赵姨娘的关系，似乎更令人奇怪。书中第一次写她俩的冲突，是贾环和莺儿赌钱输了，宝玉半劝解半责备地将贾环哄走，贾环回房抱怨，被赵姨娘骂。看看王熙凤怎么说的：“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从凤姐的话里可以看出，她不是认为贾环没错不该骂，也不是疼爱贾环护短，而是明确指出：赵姨娘不配骂他。
面对凤姐的尖酸刻薄，赵姨娘不敢作声。一方面是畏惧凤姐权势，另一方面凤姐的话有理：在宗法社会，妾的地位介于主子奴才之间，的确不能算完全的主子。联系凤姐对付尤二姐的毒辣，似乎可以得出结论：凤赵矛盾是阶级矛盾，是正房夫人对侧室侍妾的天然仇恨。
但是，贾府的侍妾很多，已经封为姨娘的有周赵二人，“过了明路”的收房丫头有平儿秋桐，“没过明路”的则有袭人，还有点名没点名的贾赦诸妾，以及贾珍的佩凤偕鸾，贾府之外还有薛蟠的香菱。凤姐对她们的态度并不刻薄。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王夫人问罪王熙凤，王熙凤列举了一系列理由反驳，提到贾赦诸妾“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用了“小姨娘”的称呼。我们知道其中包括了十七岁的嫣红，年纪比凤姐还小。用“小姨娘”来称呼，而且不是当面客套，是背后私语，应该是非常客气了。而到宁国府做客，凤姐和尤氏“嘲戏”，“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关系何等融洽！宁国府里没有严格的主仆尊卑规矩是一回事，敢这样和王熙凤开玩笑，足可见平日里王熙凤对贾珍的姬妾多么随和。
贾琏原有两个屋里人，婚后不到半年就被撵走，平儿被收房。虽然在凤姐的醋意之下，平儿很少有机会过夫妻生活，但无论如何，她是名义上的侍妾。凤姐是怎样对她呢？一次发威误打，之后凤姐几次陪礼：
1.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屋里无人，便和平儿笑道：“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打了那里?我瞧瞧。”——这是背地里陪礼。
2.“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这是当面陪礼。
3.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这是事过多日后对平儿的退让。
如果说，凤姐对平儿的厚待，是平儿用忍辱负重和赤胆忠心换来的，我们再看凤姐对待袭人的态度。
1.“三宣牙牌令”之后，鸳鸯分派给菜品，客气地给不场的平儿、素云送菜，是因为凤姐和李纨正好在场。王熙凤提醒“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
2.元宵节看戏，贾母责备袭人不跟着伺候宝玉，王熙凤代为辩解：“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
3.袭人母亲病重，回家探母，王熙凤命：“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又送了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大红猩猩毡雪褂子、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又安排袭人：“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
凤姐给足了袭人面子，固然有些时候是为了维护或者炫耀贾家的风光，但也证明她对侍妾，并没有先入为主的阶级仇恨。那她为什么对叔公公的侍妾赵姨特别反感呢？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感情也是如此。赵姨对凤姐不服气，还曾魔魇过她。但是凤姐骂赵姨在前。何况马道婆作法，在八十回里一直是个秘密，凤姐并不知道。
利益冲突会产生仇恨。赵姨担心凤姐把贾家家私搬回娘家去，削弱儿子贾坏的继承权。但从凤姐向贾琏自夸的话里可以看出，王家之富，似乎还在贾家之上，不需要凤姐的贴补。来旺妇仗势霸成亲，是凤姐为自己的亲信争取利益，只能说弄权，与贴娘家无关。赵姨的话未必可靠，凤姐贪财，可不是往娘家搬。
是否凤姐的贪财损害了贾环未来的利益。在赵姨看来，这几乎是一定的。所以赵姨嫉恨凤姐有理，凤姐恨赵姨却无由。
二人嫌隙过节产生，还有个因素，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娘家侄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二王是利益共同体。王夫人的仇人，王熙凤感同身受；对王夫人的威胁，凤姐也如芒在背；王夫人不便出手的，凤姐会冲锋陷阵。
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王凤姐和赵姨娘之间那天然的仇恨。贾府各房之间都有利益冲突，但荣宁二府已经分家。荣府之中，贾赦的长房和贾政的二房之间充满了竞争。琏凤夫妇是隶属于长房的，却替二房管家。除了替姑母王夫人出气之外，她跟叔公公的侍妾实在没有什么先天冲突。
当然，这还只是假设，缺乏证据。如果这个假设能解释前因后果，并且天衣无缝，它大概离事实就不会太远了。
这个假设成立的基础之一，是王夫人不便对赵姨娘出手。王夫人为什么会不便对赵姨出手？我们先来分析赵姨的身份。
贾府惯例，男主人娶亲之前，会安排两个“屋里人”。贾琏娶凤姐之前，先有两个，但婚后不到半年，就被凤姐打发掉了。王夫人较有涵养，也许不会把贾政婚前的“屋里人”打发掉。赵姨是不是这种？但我们知道，王夫人生贾珠后多年，才又生了元春和宝玉。探春比宝玉还要小，贾环更小。但贾珠之子贾兰又比贾环小。也就是说，赵姨得宠时贾政有二子一女，并不是为了子嗣问题。
古代以美婢赠人，也是风流雅事。而赵姨的弟弟赵国基是跟贾环上学的跟班，她“内侄”钱槐也是贾府下人，看中了柳五儿。这个“内侄”很有意味。内侄般就夫妇双方而言，指妻子的侄子。赵姨的侄子姓赵。钱槐不姓赵，就不是赵姨兄弟之子，只能是表兄弟之子。从这里可以判断，赵氏姐弟及其表亲都在贾府做下人，显然是家生如才。所以贾政纳赵姨为妾，也不是朋友送的。
会不会是父母指定？贾政就曾说过：“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但贾政父亲早亡，清虚观里张道士说“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连父亲的模样都忘记，可见贾政丧父时尚未成年，赵姨娘显然不是其父指定的。
那么，会不是是贾母指定？王夫人不是看中袭人，就提升了她的月钱，给予她妾的待遇吗？但宝玉被魔魇的时候，贾母骂赵姨娘“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积怨颇深。贾母一向眼光不错，代选子妾不会给自己找个仇人。
会不会是王夫人选中的？在那样的时代那样大家族，一夫一妻是不成体统的。吃醋如王熙风，也不得不给丈夫选个挂名的屋里人。但从王夫人看中袭人，曾说过“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赵姨娘相貌如何，书中没有描写，但“性情和顺，举止沉重”八个字，完全与她不搭界。选中赵姨娘，根本不是王夫人的眼光。
剩下的可能只有一种。赵姨是贾政自己选中的。当然这背后也许有许多隐情，赵氏做了多少手脚，不择手段的诱惑勾引，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赵氏终于从家生奴才成功上位，并且生下两个儿女，没有贾政的宠爱是根本不可能的。
作品中有两个细节耐人寻味。王夫人选中袭人，但没有“过了明路”，原因之一是“老爷不许”。她猜到贾政不同意，虽然“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但根本不敢向贾政提起。
赵姨看中彩云，是因为“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想培植私人势力，这不算过硬的理由。但她想提，就有机会提，贾政虽没有答应，但并不因此怪罪她。
另外还两个佐证：
宝玉病重将死，赵姨娘乘机说风凉话：“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要知道宝玉是受了魔魇，正是赵姨娘下的毒手。换了别人，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总不免心虚回避，赵姨娘却敢上前，说出这样凉薄的话来。贾母自然大怒，破口大骂。以贾母的身份，情急之下迁怒处分一个子妾，是举手之劳。何况这个子妾的确有错。奇怪的是贾政的表现：“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宛劝解了一番。”这哪里是“喝退”？分明是挺身而出把赵姨娘藏在身边加以保护了。
赵姨娘收买马道婆时替她作法术魔魇凤姐和宝玉，关于酬金她是这样许诺的：“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体己，还有几件衣裳簪子，你先拿些去。”她这里提到的有体己、有衣裳、有簪子，到真正交割定金时，却只有“白花花一堆银子”，并没有衣裳首饰。而这一堆银子已足以打动马道婆“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非常满意了。虽然一向爱哭穷，但显然赵姨的私蓄是很多的。而我们知道，侍妾的月钱不过是二两银子一吊钱，她又不像凤姐当家有机会中饱私囊放高私贷，只能是丈夫给的私房钱。
这些不经意的细节，分散在八十回作品中，若有若无。一但拼凑在一起，不难得出结论，贾政虽然尊重王夫人正室地位，但内心宠爱的实际是赵姨。
也许有的文友会反驳：这些只能说明贾政宠爱赵姨超过王夫人，可他还是尊重王夫人的，并不能说明王夫人处境艰难吧？
作品里还有个不显眼的人物，她甚至连一句台词也没有。她是贾政的另一个侍妾周姨娘。探春劝赵姨娘时曾以周为例：“你瞧周姨娘，怎么没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显然这位不比赵氏锋芒毕露。而且她没有儿女，也不如赵姨有底气。按理说她对王夫人形不成威胁，王熙凤也没有必要跟她过不去吧？
王熙凤过生日，贾母出主意凑份子，王熙凤特意提醒要周赵二人也出钱。连尤氏也看不下去了：尤氏因悄悄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够的小蹄子儿!这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够，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凤姐也悄悄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我们明明知道赵姨娘积蓄很多，并不是“苦瓠子”。也许尤氏不了解内情。但凤姐锋茫是针对周赵二人的。如果只针对赵氏，她完全可以把贾环拉进来，不怕赵姨娘不出这份钱。周赵并提，可见对周姨娘也很敌意。
王凤姐不是对姨娘侍妾有意见，只是对贾政的侍妾充满敌意。原因何在？只能是因为王夫人在贾政面前不受宠，处境艰难。
贾政为什么不喜欢王夫人？贾母曾说王夫人“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这是她的性格缺陷。贾政虽然年老道学，年轻时也曾“诗酒放诞”，对“木头信的”夫人，当然缺乏兴趣。
在贾政夫妇之间，宝玉是一个焦点。宝玉抓周抓了脂粉，“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而王夫人只爱若珍宝。夫妇对宝玉态度的矛盾，在贾珠未死、元春未嫁时，还可以掩盖。到贾珠去世、元春进宫，身边只剩下宝玉一个亲儿子时，矛盾就尖锐起来。我们还记得父子见面的一次描写：贾政听到袭人的名字不高兴，王夫人“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这时三春、贾环、赵姨娘都在场，贾政一点也不给王夫人留面子。连侄女迎春惜春、人物委琐举止粗糙的贾环都能在贾政面前坐一会儿，对王夫人爱若珍宝的宝玉却是一声断喝：“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可见夫妇间的根本分歧，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贾家待下人一向宽厚，贾政引以为荣。王夫人平时倒也罢了，一涉及宝玉，就会雷霆大怒痛下杀手，逐钏，逐晴，逐芳官四儿，都是如此。晴雯是病死，芳官出家，金钏可是的的确确因被逐而跳井自杀的。贾政听说有人跳井而死，反应是：“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他只是怀疑管家严厉，就已经上升到“祖宗颜面何在”的高度，如果知道是王夫人所为，又该如何？
金钏跳井，贾环进谗，王夫人的责任被宝玉顶了杠。随着宝玉受笞、贾母发怒，跳井事件不了了之。王夫人对儿子溺爱不明，对下人宽严无度，虽然贾政“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但日常相处，王夫人的行为做事，宝玉是顶不了杠的。年长日久，夫妻之情越来越淡，矛盾冲突却日趋尖锐。王夫人想要维护儿子，却渐渐连自己也维护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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