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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无情而动人的姑娘(下)

宝钗喜欢宝玉吗?

宝钗常常帮助人,但绝不会得罪别人,更不可能触及自己的利益。这样一个冷静到几乎冷酷的女子,她也会喜欢别人吗?

宝钗和宝玉相识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于宝玉而言,身边围绕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而对于宝钗而言,宝玉却是她唯一能接触到了适龄异性。而这个适龄异性,又“生得好”、“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缠绵”。和他接触的女孩,很难不动心。

宝钗劝黛玉:“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她自己自七八岁就读过《西厢》、《琵琶》等书,以至于黛玉随口说句“纱窗没有红娘报”,她已经明白出处。但是像她对其他人和事的态度一样,对这些“杂书”她也并不投入,冷静地知道这些书的危害“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样的姑娘,她会爱上别人吗?

可是,爱情有时比理智更强大。即使冷静如宝钗,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面对迎春的丫环婆子的欺负,她劝岫烟忍耐;而宝玉的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终于让她勃然大怒:“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要知道这是当着贾母等人众目睽睽,宝钗何曾这样失态过?如果不是心里暗暗爱着宝玉,她会这样吗?

虽然在宝玉的爱情里,宝钗始终是个配角,但她也有表现感情的机会,也能得到回应: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

在八十回中,这应该是宝钗和宝玉之间最深的一次感情交流。冷静的宝钗,一不小心露出“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难道不是心底爱意的无可掩饰?而宝玉本来就“情不情”,见状之后竟“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也被深深打动。

宝钗想嫁宝玉吗?

宝钗喜欢宝玉,其他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薛家自有产业,却久居贾府不走,自然是处心积虑要把宝钗嫁给宝玉;那“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就成了薛家生造出来的道具;甚至连薛姨妈入住潇湘馆照顾黛玉,也成了阴险的手段。真是这样吗?

有一个基本逻辑: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千方百计谋求嫁给他?这在现代人眼里,根本不成问题,追求爱情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天经地义。但是在《红楼梦》的时代,这的逻辑却不成立。

黛玉追求爱情,无可否认。当她收到宝玉命晴雯送来的两块旧帕子时,她想到的竟是“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以二玉从小“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的亲厚,两块旧帕子就成了“私相传递”,令人“可惧”。那个时代的男女大防之严,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宝钗是最符合封建礼教的淑女。如果她千方百计谋求嫁给宝玉,追求爱情,她只会是另一个林黛玉,甚至是小红,而不是“可叹停机德”的宝姑娘了。

咏絮填词,出现在第七十回,贾家的败落已经初显。连湘云所填的词里,也出现了“莫使春光别去”的惋惜,探春的“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预示着远嫁别离,宝琴也声调悲壮地感叹“偏是离人恨重”,只有宝钗兴致勃勃地高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其志向可知。

薛家进京,主要目的之一就是“送妹待选”。待选什么?嫔妃?皇后?“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妃嫔之外,陪伴宫主郡主的女官也是职位。宝钗自然志不在此,但在女官的职位上,有机会被赐婚,还是可能嫁给王公大臣、亲勋贵族。

贾家也是国公之后,但已传多代。正如林如海四世列侯,到“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已经没有世袭的功名,贾家也是如此。贾母的丈夫贾代善是荣国公的第二代,“袭了官”,未必是袭国公,因为他的兄弟贾代善“世袭一等神威将军”,已经不是国公,而是递减了。递减到贾政兄弟一代,贾赦袭了官,贾政作为次子,已经无官可袭,只是“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将来到了宝玉一代,即使有世袭,也不过和贾珍类似,得个“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何况长房的贾赦有亲子贾琏,不出意外的话,世袭是轮不到宝玉身上的。

宝玉在贾府的尊崇地位,大半在于贾母的宠爱。他既不是贾府“玉”字辈唯一的男性,也不是长子长孙。虽然“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但从仕途前程方面着眼,宝玉的前途甚至比不上贾珍贾琏。

有一种说法,认为薛宝钗最终会嫁给贾雨村,当然是开玩笑。但玩笑中隐藏着一个事实,势利权奸的贾雨村,在性情上更适合宝钗的欣赏品味。

从性情上来说,宝玉恰好和贾雨村相反。他厌恶“国贼禄鬼”,只深敬“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的黛玉。湘云劝他留意“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他竟当场下了逐客令。宝钗也劝过他一回,他“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玉在人生观上,与宝钗有重大的差异,并且在接触过程中,宝钗已经深刻了解到,自己并不足以让宝玉发生根本的改变。这样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于国于家无望”的纨绔子弟,会是有志“送我上青云”的宝钗的满意人选吗?难怪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会做出结论:“她对宝玉虽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如果不是处心积虑想嫁给宝玉,就不能用阴谋论来定义宝钗。和宝玉的接近、对黛玉的吃醋,都可以解释为情不自禁。但薛家长居贾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氏母女为何久居贾家?

门子给贾雨村的“护官符”,把贾史王薛列为四大家族。四大家族同为“大族名宦之家”,却又各有特色。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仅从字面上看,也能知道贾家是书香世家,史家排场大,王家豪富,薛家奢侈。贾家的金马玉堂在书中随处可见。贾母史氏夫人的欣赏品味自不用提,就连已经家首中落的史湘云,也能一眼认出贾母送给宝琴的金碧辉煌的斗篷“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史家风范。而王熙凤夸口“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珍珠如土金如铁”,在写薛家之富的同时,又暗示出暴发的气息,缺少文化底蕴。正如夏金桂所说:“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薛家有的是钱,但缺少权势。薛蟠的无所不为,除了有钱挥霍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倚仗舅舅王家和姨父薛家的权势。所以冯渊命案了结,贾雨村“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而不给薛家写信,因其并非仕宦中人。

初入京入住贾家,薛蟠就担心“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他的担心正是薛姨妈的期望。贾政也料到“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虽然住在贾府也一样会生事,但离开贾府就更加不得了。寡妇薛姨妈住在贾府,是不得已的选择。

儿子靠不住,女儿是薛姨妈唯一的依靠。她当面对宝钗说过:“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而宝钗的价值,终究要通过婚姻来实现。贾府有三春,有黛玉,还有不时来短住的湘云。这些才貌双全的女伴,能够给宝钗一个健康而稳定的生活环境,对她的发展是有利的。

另外,贾母生日,到荣府祝寿的有“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这样的场合是薛家不可能有的。“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出席这样的场合,为“赐婚”之类的“恩典”埋下伏笔,也是必须依傍贾家才有可能得到的机会。

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薛姨妈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连李纨的寡婶、邢夫人的兄嫂都能接纳,贾家不会容不下王夫人的寡妹和失怙的甥男甥女。况且“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除了借助贾家的环境之外,薛家并不需要贾家的钱财。

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当然的,她愿意选择宝钗做儿媳妇。培植娘家势力且不说,首先是宝钗的性格符合她的审美。但,王夫人绝不会希望宝钗和宝玉恋爱。因为她的观念里,“轻狂”“不沉重”“心里不安静”就是大罪,摒弃黛玉正是因为这原因。虽然喜欢宝钗,但外甥女的分量怎么也比不上亲儿子。如果发现宝钗“勾引”宝玉,王夫人会第一个认定她道德败坏。只有不和宝玉接近,才可能符合王夫人的择媳标准。

薛家母女兄妹长期住在贾家,是为了宝钗的前途,但这前途绝不会只放在宝玉身上。甚至在宝钗的丈夫人选中,宝玉可能是最不合格的一个。但是,宝黛的爱情悲剧,伴随着四大家族的败落史。贾府被抄、薛蟠入狱,不一定是曹雪芹构思的情节,贾薛二府的相继衰败,却在八十回中屡有暗示,在八十回后一定会发生。王熙凤最终“三人木”“哭向金陵”,贾家急需一个能干的媳妇来支撑败局;薛家在薛蟠的任意妄为下渐渐空虚,已经支撑不起嫔妃王妇的门户,只好把女儿嫁入败落的世家。“金玉姻缘”对于两个当事人而言,都是一场悲。不堪重任的宝玉最终选择了一走了之的逃避,那个冷静而动人的姑娘薛宝钗,却不得不在悲剧的命运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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