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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省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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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09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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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祸

偷钱的事被父亲发现了。前一刻,我还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可在下一刻,看到母亲放在玄关柜台上的钱袋子时立马起了歪心思。我已记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为了钱?为了报复母亲?抑或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不自觉习惯?都有可能。

总之,父亲的暴喝吓得我心惊胆颤,一个激灵,钱袋子“啪”的一声坠地。母亲也从卧室里冲出来,疯了似的抓住我打……

那是个悲痛的夜晚,一方面是对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的羞愧难当,一方面是肉体上的痛觉。我成了一团废物,是他人口中的坏学生,品行不端,成绩落后,这两点,足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至少,在下一次考试进步之前,我是休想有翻身之日的。

父亲和母亲的两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无时无刻,他们在看我。装在眼眶里的眼球客观来说是没有变化的,与脸部肌肉相配合作出表情,才有了眼神的说法。我从他们的眼神中读懂,猜测,是对我的失望,感伤,悲哀等复杂情绪。他们把我培养长大,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无不希望自己的后代能过上比他们更优越的生活,在学生时代的我应该像唐老鸭学习,全心全意用功,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具有凡是能提及到的高尚德行……

在此之前,他们只会注意我学习成绩的波动,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做家务没关系,但学习成绩不能差;爱调皮捣蛋胡闹也没关系,但学习成绩不能差;偶尔去黑网吧上网也没关系,但学习成绩不能差……这次,我落后的学习成绩不是丹书铁卷能免我一死,特别是他们发现我竟然偷钱!这是难以容忍的,就好比你一直以为世界是善意美好的,在某一刻突然发现,那竟是伪装出来的、在看不见的黑暗里藏污纳垢。

可以想象,他们把正在偷钱的我逮个正着,此等场景情何以堪?连父亲对我也是满满的失望,不再护着我。母亲用拳脚打我还不够,拿起一旁的衣架子暴风雨似的抽打在我身上。

我一边哭,却又一边笑。坏事的败露反而使我心中舒坦不少,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去干偷钱的下贱勾当了。打死我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早就对周遭的一切深恶痛绝,没有干净地板砖的出租屋,从未去过高档舞厅未穿过晚礼服的父母,以及那正躺在城乡结合部卫生院里快要去世的爷爷……我讨厌死这一切!

物质上的种种根由都来自一样东西——金钱。第一次,我对父母的看法不再是小时候能教我几招乒乓技术时的高大光辉形象,他们并非无所不能的,我觉得他们十分无能!是他们造就了我现在的一切,因为他们,我才会偷钱。他们从未培养我对于金钱这种物质的理解,不会教导我如何去利用钱,只会认为小孩子是不需要额外的花销,他们的终极目的是存钱、然后买房子,疏忽了对我物质观方面的教育。

“我只是外在贫瘠,我的内在比任何人的都丰沃。”我常拿这句话欺骗自己。

母亲发狂,像一只失去理性的野兽,浑身冒热气,皮肤升温变红。她身上的味道冲入我鼻孔,混合着汗液,唾沫,体味,恶臭!父亲袖手旁观,他的上半身被黑夜吞没、看不清他的样子,穿着睡裤的下半身被昏黄色的灯光笼罩,地面上投射出一条黑影。

我想起了国本路街道上的路人,以及站立在昏暗阴影里的风尘女子。

我并不怕痛,怕的是肉体会感到疼痛的这种感觉。铁丝铸成的衣架子抽打在我身上。疼痛证明我的肉体还存活着。我冷静地感受皮肤上传来的触感,阵阵炽热。

母亲打累了,开始用言语骂我,说我是狼崽子,白眼狼,报应……各种不堪入耳的粗俗话语脱空而出。在我眼中,她此刻的形象多么狼狈,对我束手无策、宛如站在菜市场骂街的泼妇。

“啪!”她一巴掌扇我耳光,指甲剐蹭我脸上的皮肤,留下红印。

我一言不发,木楞楞地杵在那儿。钱袋子坠落在地,被母亲捡拾起收走,拿进卧室。父亲恶狠狠地说了我两句,转身走进卧室,关上房门。

出租屋内恢复了宁静。昏黄色的灯光下只剩我一人。我产生了离家出走的想法,趁现在,去卧室里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连夜逃离。倘若我真有这样的骨气,一个人说走就走那应该是潇洒的。我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然后呢?去流浪?我没有钱,说不定会遇上剁人手脚教人去乞讨的人贩子,又或者遇上了意外暴毙荒野……我给自己的胆小找了许多许多理由。

我默默发誓,十八岁以后要离他们远远的,再也不受他们卑劣的影响!

这件事算得上一个转折点。从这以后,他们不再对我保有从前那样的信任。我对他们也不再是孩童依赖父母单纯的喜爱,我想长大。

事发之后,我与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冷战。父亲还在工地上干活,母亲放寒假待在家。一天到晚我和她说不上几句话,所幸,我还是能吃上一口饭的,不至于真被饿死。到饭点后,母亲冷漠地把热饭菜端上桌,也不喊我。我在卧室的书桌前写寒假作业,竖起耳朵听,听到瓷碗搁碰木桌子发出的声音就出去自己盛饭。饭菜伙食没有之前丰盛,母亲也无心做饭,一荤一素一小碗汤。

饭后,我又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午到了发困,则睡上一会儿,醒来后接着写寒假作业。放寒假的前几天,母亲出了趟门,回来时手里提了个塑料袋,里面是几本下学期课程的教辅资料,她让我自学,预习。

寒假的每一天生活变得淳朴起来,一天的时间无外乎几件事,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桌前。书桌是一张白色漆皮木桌,上面有几条刀的刻痕。这桌子不是买的,是上一处租住房子房东家的,房东是个热心老太太,儿孙后人都成器,有成为医生的,有成为飞行员的,她说这桌子是吉利物件,能给读书学习的人带来好运。之后一天,她儿孙决定把她接到重庆主城区去享福,离开当地,于是把房子卖了出去。我们搬家那天,老太太让我们把书桌也搬走,算是对我学业上的祝福,也说了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所在的地方海拔不算高,少有见雪的冬天。冬天留给我的印象只是冷、萧瑟、孤寂。房间内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我每天穿秋裤、羽绒服,把卧室房门紧闭保暖,坐在板凳上学习。开始几天,我竟然享受这种安逸的生活,没人打扰也没人来烦我,我的主要活动范围是一张床铺和床尾处的书桌。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学,还因为我“戴罪立功”的心理原因,也静得下心来去一个字一个字琢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书桌上的书都是关于考试课程内的书籍,没有一本所谓的课外书,略微乏味。

事实证明,人的自律性也是有极限范围的。十几天过后,我的心态发生转变,寒假作业我已出乎意料地提前完成,母亲买回来的教辅书也看过一遍。如果我将自己比喻成一条狗,那么现在我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母亲的日常活动也极其简单,负责一日三餐,打扫屋内做家务,如有空闲时间坐在客厅内看电视,声音小到不至于吵到我,隔三岔五会出门去医院帮忙照顾爷爷。玄关柜台上没有了母亲的白色钱袋,她把它放进了卧室禁区。

一天早晨吃过饭后,我摇晃脑袋,揉捏手指关节咔咔作响,不动声色地说:“我出去跑步,锻炼一圈。”走到玄关处换鞋,出门。母亲没说一句话,好似并不在意。

“呼……”走到外面,我深吸一口气,是自由的味道。我迈开步子跑起来,抓紧时间前往阔别多日的玉娇龙。我的经济命脉被斩断,没有了进账,好在,上次陪爷爷回老家时取了五十元钱。我手伸进羽绒服拉链里再三确认,五十元钱。我看了眼时间,接近八点整。

车站候车的人少部分是背书包去补习机构的学生,大多是西装革履去上班的成年人,还有不少穿戴艳丽、脖子套有丝巾的老年人。出租车在我面前经过,车窗摇下,师傅问我走不走?我摇头摆手。

二路公交车由远及近,搭载我前往目的地。

一四年,由于互联网的迅速普及,智能手机、电脑的春风吹到了我所在的山城区县。城市里的网吧如雨后春笋冒出,我赶上了“好时代”。在这之前,网吧文化没有这么兴盛,市中心少有的几家网吧环境脏乱差,里面烟熏缭绕不是个好地方,地痞流氓小太妹汇聚。随着时间推移,这一情况得到改善,过了粗野的生长期,迎来了一个良性竞争阶段,网吧的质量环境开始提升,为了争取更多的客源,努力把网吧打造成一个以休闲娱乐为主的场所。年轻人的社交,网络占了很大比重。到目前为止,我是比较喜欢的。当地社会环境包容性强,黑网吧虽然上不了台面,但还在营业,为我们这种缺少电脑、无法上网的未成年学生提供了一个地方。

玉娇龙已有不少人落座。昨夜通宵的人躺靠在座椅里闭眼睡觉,面前的电脑还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桌前的烟灰缸烟灰积满;靠窗的上网区有和我一般年龄大小青葱的学生,头戴耳机背挺直,神情凝重地手握鼠标点击,一手摁键盘操作,电脑屏幕《英雄联盟》的画面跳动;身穿蓝白色相间清洁制服的大妈打扫空置电脑位,把耳机整齐挂在电脑后方,用湿帕子擦拭键盘清理污物,将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垃圾袋,细致地喷洒清洁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味道……新风系统、空调工作,房间内比外面暖和太多。

看了一圈,我仍旧选定了临窗的九十九号位,到柜台交钱上机。收银柜台里只有白毛一个人,没见到那位熟识的女妇人,我心里微微有些失落。白毛一头白发紧贴在脑袋上,皮肤在冷色调光线下更显苍白,连嘴唇都无血色,眯着两只鼹鼠似的小眼睛、脖子前伸到电脑屏幕面前。我把钱递给他,“九十九号,开三块钱。”

他会意,找我四十七元。

坐在九十九号位棉花云一般的沙发椅里,我天真地幻想要是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该多好,在一个我喜欢的舒适环境中干我喜欢的事。电脑屏幕自动解锁,我手握鼠标,十分熟练地点开应用软件,下载安装QQ,QQ音乐,打开《英雄联盟》的登录界面。透过一块几十英寸的大屏电脑荧幕,眼睛得以饱览任何我能想象到的画面、甚至是不能像想到的。网络的波涛海面上,我在冲浪……

QQ信息列表里,她的头像在跳动。我点开,如预想中的一样,手机在线。她发我消息邀请我在拿完成绩单的那天后出来玩儿,这已过了十几天。她自然不会想我经历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她。

我对她说:“不用了。寒假快乐!”敲击机械键盘上的回车键,发送出去。

我登录上《英雄联盟》的雷瑟守备区,好友列表显示禽兽在线,一起经常开黑的网吧小分队成员大多也在线,他们在进行同一场对局。我伸长脖子在玉娇龙眺望,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我给正在游戏中的禽兽发去消息,“哪个网吧?”

眨眼的功夫,禽兽回我,“金手指,浮士德广场这边,你要来?”浮士德广场在我们学校门口对面右边五十米处,是个商业中心,整日人流来往不断、热闹非凡。

我拒绝了禽兽的好意,“我不来,你们玩儿。”我把鼠标悬停在游戏界面“PLAY”的红色方块标志上,迟迟没有点下去。旁边座位空着,玉娇龙天花吊顶上发出的背景音乐是一首轻柔、恍如在夏日青草地上晒太阳的纯音乐,我撩起厚重黑纱窗帘的一角,外面是上午光亮的街区,一窗之隔内是令人沉沦的暗色调装饰网吧,道路上行人往来,有人晨跑……

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照例,我把声音调到最大。QQ音乐里的歌单建立在几年前,那时排行榜上最火的三人是许嵩、徐良、汪苏泷。歌单上音乐的风格是变幻的,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听什么样的歌,只是简单地把认为不是噪音会让自己感到舒适的歌曲加入歌单,有空的时候听听。

她回我,“寒假快乐!你怎么现在才上线?被关禁闭了?”

我苦笑两声,“闭关修炼,忙着呢。”考试的一张试卷需要平日里的积累和付出,磨练心性。往更宏大处讲,我会可笑地认为,人这一生也是一场修炼。

我关掉了《英雄联盟》的游戏界面,抑制住想要玩儿上一局的冲动。电脑屏幕上只剩下QQ的聊天框和音乐播放歌单。

似乎没什么可聊的,她问我:“你在干嘛?”

我傻傻地回到:“陪你聊天啊。”

“你在玉娇龙?要不要出来玩?”

“我没空,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就得飞去月球执行秘密任务。人类女孩儿,我的时间可不多,咔咔咔……”

“你作业做完了吗?我有不会的想请教你。”

“呵呵,你期末考得比我好,应该是我请教你才对。”

花了三块钱的网费,期间我不再沉迷于游戏不可自拔,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对话。总是以问句开头,以陈述句结尾。她问我寒假在家的生活都是怎样过的,新年有什么愿望?我告诉她日常的生活其实很枯燥无趣,无外乎一只手都能数清的那么几件事,至于新年的愿望,没考虑过。

她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会好好考虑怎么过节,把跨年看作无比神圣的节日,她的愿望也都是会实现的。

我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爸妈回来了吗?”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撤回了消息,并给她道歉。我脑子急转,赶紧换个话题,“上次一起玩儿《英雄联盟》,你玩儿得可以呀,什么时候练的?现在玩儿吗?”

有几分钟,她没回我消息,想必是被我刺激到了。我坐立不安,下意识地撕咬手指甲。手指甲湿软,凹凸不平,我没有用指甲刀的习惯,总是用牙齿去啃咬,如同撕开辣条的塑料包装袋一样,在指甲上咬出一个锯齿,然后撕裂……一不小心撕裂了指甲下的皮肉,冒出殷红的血珠,吃痛。父亲曾多次严厉喝止过我这种行为,收效甚微,他嘲讽我的手指头是秃头和尚。

在秋季运动会期间,她给我看过她和她姐姐以及母亲、婆婆的家庭照片。她姐姐比她大两岁,模样上完全看不出来是亲姐妹,她说她婆婆给她们取的名字,一个叫徐念念,一个叫徐思思,随她们母亲姓。

“没事,没事,刚才我出去帮婆婆提东西去了,你说什么了?”

“啊,没什么,我字打错了,怕你误会。”我巧妙地解释。

“我家没电脑,不方便,而且我婆婆在家,不想去黑网吧上网。”

“没打扰到你吧?”

她说没有,聊天而已,一点儿也不打扰。

我虚惊一场,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好笑。手指甲下的出血已经止住,一截未被完全撕下来的指甲留在大拇指旁边,更添了几分丑陋。我告诉她,如果新年愿望都能实现的话,那我就无私地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

她说:“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我心里乐开了花,“这算是表白吗?”对于她,是年少的欢喜,来源于直觉。电脑屏幕后,我激动得脸红,胸中一头小鹿乱撞,丝毫没有亲自面对她时的扭捏和拘谨,“根据《中学生行为守则》第五章第二条,在校学生严禁谈恋爱。”

下一秒,电脑屏幕闪烁,界面提醒我还剩下十分钟。

“你想什么呢?我们是朋友啊,哈哈哈……”

几秒钟内,我的情绪急剧变化,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我尴尬地打出“哈哈哈”几个字。

走出玉娇龙,我感受到了冬日彻骨的寒意。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人群显得多余、碍眼,脚下的石板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我跺了一脚,气愤道:“怎么就不能是平的呢!”一轮水煮蛋颜色的小太阳挂在遥远的天际,一手就能将它握入手心,团团蓬松的白云充满虚无的肿胀。

我伸出两条腿麻木地迈步,推着身躯走到四派出所公交车站等车。不知过了多久,二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我拿出一元钱投入收钱的箱子,走上去,找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发呆,眼睛盯着路边。

街景往后倒退,蓦然,眼角到太阳穴的肌肤上像是沾上了水渍,我伸出食指肚去触碰。车厢内的座位上坐了五位老太太,她们身上的衣服是统一样式的舞蹈裙,背着水红色背包,正在商议舞台演出活动的相关事宜,一人说不能去太早也不能太晚,掐准时间分秒不差,另一人说早点去好,不用慌慌张张赶时间,还有一人说可以适当去晚点儿,耍大牌,五位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前面还有位带孩子的母亲,她把幼儿抱在胸前唱摇篮曲哄他不哭不闹。另一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专心致志地看手中的手机。不远处,一名手握扶手的背包年轻女人站着,她的背包后透明凸出一块,里面是一只圆滚毛绒的蓝猫。

走到家门口,我捏拳在防盗铁门上敲门,“砰砰砰……”

没人给我开门。我不死心,继续敲门。敲门声在楼梯间回荡。楼上的邻居不耐烦了,打开门查看,怒气冲冲地说:“干什么?大早上的制造噪音,没点规矩!”

“不好意思,阿姨,打扰到您了。”我跟她道歉。

走下楼梯间,我猜想母亲应该恰好出门去买菜了,沿着街道门店走到“芳姐副食店”。芳姐副食店的老板娘是母亲皮鞋厂一起工作过的好朋友,母亲有空常坐在她这儿嗑瓜子聊天。

我问芳姨,“我妈没在这儿吗?”

芳姨正在用一把刀为客人切割红糖块儿。她看到是我,“哦,我还正说要去你家门口看看呢,你妈去琵琶坪的卫生院了,她留了个口信,让你回来了也过去,你爷爷的事,让你赶快。”她指了指门店内的座机,“你可以先去问问你爸妈。”

我跑进门店内,拿起座机拨打父亲的电话号码。父亲很快接通,“你妈去卫生院了,我也正在赶过去,不过还有点远,你赶快,没钱的话找芳姨借五十元钱,坐出租车过去。”他正在开摩托车,风声呼啸快要盖过他的声音。

“芳姨,我先走了。”我小跑到路边招出租车。连续过去两辆出租车都载了人,停下来询问也不是一条路线上的,不凑巧。我焦急地往琵琶坪方向跑动,时刻注意路过的出租车。

总算,拦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告诉师傅位置,“师傅,麻烦开快一点,我赶时间!”师傅或许懂得我意思,他点头,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师傅让我系好安全带,一脚踩在油门上……

天蓝色的出租车在师傅的操控下宛如一尾鱼,以最快的速度在道路上疾驰,确保安全的前提下。道路上车辆不多,十字交叉路口在出租车到达前刚好是绿灯,一路上畅通无阻,五分钟不到,师傅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我把十元钱递给师傅,关上车门,跑进卫生院大门,朝爷爷的病房飞奔。

幺姥一家人都到了,站在病房外。幺姥在抹眼泪,幺姑爷扶着幺姥坐在走道的座椅上,表哥和表姐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外。她们看到我来了,让我赶紧进去,“你妈在里面。”

推开房门,我走了进去。奶奶坐在爷爷病床边不停地掉眼泪,泣不成声。母亲站在一边安慰奶奶。爷爷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胸膛起伏微弱,唯一还证明他活着的是床头柜上还在跳动的鲜红数字和波动曲线。

奶奶见我进来,伏在爷爷的耳边说:“老爷子,安安来看你了……”

一句话,我鼻头一酸,眼泪涌出。我上前靠近爷爷,“爷爷……我来了……”

爷爷的眼睛睁着,看上去有一层厚雾,动也不动,像鱼的眼睛、不过没那么透亮。他就在那儿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守在一旁的医生说,病人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但能听到我们说话。我第一反应是他在骗我们,如果只能听到我们说话声而不能作出反应,那和已经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哭过一阵,我的泪干了。爷爷还是在那儿躺着,没有一丁点儿反应,床头柜上的电子屏幕还在变化。我残忍地发现一个事实,我们在等待,等待爷爷死去。

幺姥一家人静步走进来,站满病房,我和母亲也站在一边。大姥一家人远在贵阳,还没有回来。幺姥拿出手机和大姥视频,把这边的情况给他们看。

我们还在等,等一个人——父亲。爷爷和奶奶养育了三个孩子,父亲是三儿,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这种场合不能缺少父亲,得让儿子送父亲最后一程。奶奶拿出手机拨打父亲的电话,让父亲注意安全,别太着急……

窗帘拉开,白色的阳光照亮窗台一角,照不到爷爷身上。我们肃穆地立在爷爷病床周围,竟显得几分尴尬,泪哭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爷爷还在那儿躺着……一时手足无措,我摸了摸嘴,防止自己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病房门外路人徘徊,就像快要死去的动物上空有秃鹫在盘旋。幺姑爷预先帮忙料理爷爷的后事,医院提供丧葬一条龙服务。

“嘀……”医疗检测仪器发出终结声,据此,我们得知——爷爷去世了。

我叹了口气,父亲还没有赶来。医生表示抱歉,说无能为力、已经尽最大努力延长患者生命了,随后他退出病房,把时间留给家属。

爷爷的眼睛还睁着。病房内又是一阵啜泣声。

从爷爷患癌以来,他话没说过一句,我实在记不清爷爷的声音是怎么样的,他近来一直在治疗癌症,要么躺在床上。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快忘记,除了那么几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比如他十分节俭,每次吃饭要把饭碗中的米粒吃干净,要把剩下的菜都倒进饭碗里吃下肚、把菜盘扫干净,抠门到存一木匣子的钱……

我害怕多年后会冷血地忘记他的模样,仿佛根本没这个人似的,于是,我壮着胆子上前,去刻意记忆下他生命中最后一刻、这具正在失温的尸体的模样。

奶奶上前伸手把爷爷的眼睑抚下,让他“瞑目”。我们一群人退出病房,商议后事。专门处理死者后事的专业人士已经就位,烧埋、选地、道士、宴席……所有的这一切,专业人士都帮家属安排好了,只需要一样东西——金钱。幺姑爷负责和对方讨价还价,砍价,说我们为了爷爷治疗癌症已经花费了所有积蓄,实在没余钱。

专业人士承诺把费用控制在最低,绝不会宰人。

父亲火急火燎地赶来,身上的工装服沾灰带土。他推开病房门进去,眼泪瞬间落下。我们也跟着进去,骇然发现,爷爷的眼睛还睁着!

奶奶说,“我才把他眼睛闭上,又睁开了,看来得你来才行。”

父亲伸出手,把爷爷的眼睑抚下。

爷爷彻底闭上了眼。

病房门外,大人们聚在一起商量后续事宜。专业人士请来了道士做法,派人进去为爷爷更衣,体面地送他最后一程。我把门打开一条缝、偷瞄。

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尸体,回想起过去接触到的恐怖片、灵异传说,我搭在门把手上的手颤抖不已。专业人士把爷爷身上的衣物扒了个精光,露出暗淡无光的躯体,一具蜡黄色,丑陋的躯体。里面的人发现我在偷看,过来关上门,“去去去,小孩子不能看这个,离远些。”

一大家子人在餐馆吃了顿沉默的午餐,当天下午,爷爷被拖到“三更庄”——专门焚烧尸体的地方。接着一辆面包车把我们拖回老家——那栋屹立在路边山腰处的三层红砖屋。奶奶找出爷爷手写的电话簿,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地拨号,告诉他们爷爷去世的消息。

专业人士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说:“不错,这地方弄得开。”二楼临近马路有一个几十平方米大小的坝子,加上底楼靠外一侧几十平方米的坝子,足够摆上几十桌坝坝席,也足够搭建灵堂办白事。他拿出手机打电话,联系相关的人……

爷爷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根据当地的习俗,葬礼是“麻烦”的,它有各种约定俗成不成文的老规矩。道士在周围几座山上拿罗盘转悠,寻一个风水宝地作为爷爷的墓地,寓意保佑后人平平安安、升官发财。由于山太多,并不是所有的山都能叫出来名字,那是一座无名的山,沿江,山脚前面是凸出流过的江水,气势磅礴风景宜人,依照的是前有流水后有靠山的说法。墓地选在山腰一处缓坡地,那地方已有三座墓地,道士说人多有个伴儿,葬在这里不会孤独,他让修墓的老师傅们小心点儿,不要惊扰到人家,在开工之前炸了串鞭炮。

三层红砖屋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被打扫得干净。在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村大队的乡亲们出人来帮忙照应。搭建灵堂,安排几十人的伙食,都是需要人手的。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气,来人聚坐在坝子庭院里聊天说话,安慰奶奶“要放宽心,保重身体,后面的幸福日子还长着呢”。

大人们忙着招待来客,我和表哥表姐守在灵堂,给前来吊唁的人端茶递水,告诉他们厕所在哪儿。

爷爷去世当晚,大姥一家三口从贵阳赶回来。灵堂前,后人们齐聚一堂。爷爷的遗照摆放在正中央,四周是白色花朵,案板上有水果祭品,地上是火盆,几个蒲团。

丧事并不一定是悲伤的,你总不能禁止人家开怀大笑。爷爷的葬礼本质上是一个盛会,它召集所有认识爷爷的人前来,宣布爷爷去世的消息,逝者已逝,活者还须乐观地活……它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大家面前,好似在说“看吧,人就是这样,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活着的时候能吃就吃,能玩儿就玩儿,尽兴,你总不至于等躺在病床上连手指都难以移动的时候才来后悔吧”。

好像一切也没有想象中的悲痛欲绝,爷爷成了一抔灰被装进骨灰盒里。我甚至都觉得这一切是否太过……简单?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恐怖。站在爷爷的立场,除了我们几个至亲的人还在稍稍因他的去世感到伤怀,在庭院里聚集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他们在有说有笑地聊天,在麻将桌上搓麻将,嬉皮笑脸,把一张张钞票递进拿出,嗑瓜子、抽烟,打扑克……这是一种背叛。死亡太可悲,他人根本不把逝者当回事,但也不能当回事。

坐大夜的前一晚,乐队进场。晚饭过后,七点钟,乐队的声音响起,吃过饭的人拍拍鼓起的肚皮,从底楼走室外坡道绕上二楼庭院,找靠前的塑料板凳坐好,听美女唱歌,看美女跳舞,消遣……乐队的招牌是五个在常人看来的美女,良好的容貌,差不多的身高,唱歌跳舞时露出白花花的肉。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矮胖的音响里传出,沉浸式体验。提前布置好的彩色灯四处扫射,庭院的一边地上铺了红地毯,上面五位美女摔臂扭胯,辣舞,不时做出具有性暗示的肢体动作。

天色已晚,唯独此处光彩照人,方圆几里都能听到音乐声。道路上站满前来观赏的村民。

父亲是主人家,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几包烟,给在场每位抽烟的人都来一根。大姑爷拿火钳,夹大块黑煤碳放进细火燃烧的取暖炉中,为在场的人增热驱寒。场地内的麻将桌满员,这是当地主流娱乐项目。奶奶从房间里拿出大包花生瓜子,分装到一个个小盘子里,母亲把小盘子端出去放到人群中。幺姑爷把一桶桶装水倒插在饮水机上,招呼要喝热水的人过来接。大姥和幺姥抬出一张四方小木桌,放置在正大门一边的靠墙处,把一张写有“迎宾处”三字的白纸贴在醒目位置。我们的右手胳膊衣服外都用别针别了块白色方巾,上面印了个黑色“奠”字。

乐队进行到祭拜环节,男主持人拿过话筒,让奶奶和我们所有后人排成两排,男性一排,女性一排,按辈分站好。他嗓音端庄清亮,有点像《新闻联盟》里的康辉。背景音乐播放哀伤的曲子。

我们毕恭毕敬地站在灵堂里,正前方是爷爷的黑白遗照。主持人在念词,颂扬一番爷爷的“丰功伟绩”,如何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培育成人,总之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的。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我们照做,表达对爷爷的敬意。

结束后,乐队再次奏起欢快的音乐,一直持续到九点钟散场。乐队成员收拾场地上的器材,搬上一辆大面包车。曲终人散,走夜路的人拿出手电筒照亮回家去……

这天还不是最累的一天,第二天坐大夜才考验人。从半上午开始,狭窄的道路上小轿车增多,在路边一排排停下去,远方来的客人下车,前来吊唁爷爷。我们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做,我负责在灵堂接待客人。

母亲指着前来的一位老人说:“喏,那就是最开始创建皮鞋厂的前辈,老厂长,带动了我们这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哩。”老厂长梳理整齐的黑发倔强地冒出几根显眼白丝,中山装搭配黑西裤黑皮鞋,老练稳重。他后面跟着几位陪同的人,一齐来到灵堂。和父亲攀谈两句,他对我点头叫好,“年轻人,有活力!”眼神笃定自信威严。我笑了笑,他羡慕我的年轻,我却羡慕他的人情练达,到了这个岁数依然生活得有品质,衣着气质非凡。他在爷爷面前礼貌地行礼。

礼毕,父亲请他到屋内暂坐喝茶,他挥了挥手,说:“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我没来这地方有些年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到四周转一转。”

门窗外,山清水秀惠风和畅,是个难得的冬日暖阳天。极目远眺,放眼望去尽是接天的群山,群山上常绿的树不向秋冬季屈服,绿油油的一大片。山脚下江水横过,呈翡翠色,上面几条船游过,发出“呜呜”的汽笛声。

老厂长出去后,又来了其他人。一位面色红润的光头中年人走进来,朝我走来。我不知他是谁,保持礼貌的微笑。他一把搭在我肩膀上,大剌剌地说:“娃子长大了,好几年不见。”

他身上有烟酒气味,不浓,淡淡的。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打哈哈。

“嘿嘿嘿,认不出我来了?”他看我,笑起来像弥勒佛。

我向母亲求助,“面熟,不知道喊什么,大叔?”

他伸出右手掌并拢,从下往上插。我的记忆被唤醒,“哦!你是杀猪匠!”父亲在一边点头,上前给杀猪匠装烟。

杀猪匠是他的绰号,村子里过去过年杀年猪的时候都会请他来。他有全套的杀猪刀具,放血刀、开膛破肚刀、斩骨刀……各种刀具一应俱全、收在他的牛皮包里,到了杀猪的时候,一把把摊开甚是壮观。那时候农村比现在热闹多了,还未被进城的风潮所席卷,家家户户都养一两头猪,过年杀了吃肉。我对于过年的一个盼头就是看杀猪。

两三百斤的大肥猪可不是一两个人能制服的。猪圈在底楼厕所边的猪圈,占据几平方米。通常需要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壮年男人一同出力,用绳索把大肥猪从猪圈里拉出来,摁到在一块门板上。猪“哼哼”叫个不停,挣扎反抗。我在一旁摇旗呐喊给他们加油助威。

当猪被捆得结实后,男人们使劲儿把大肥猪固定在门板上让它动弹不得。大肥猪哀嚎,全身都在使劲儿,它的粪便从肛门排出,臭味立马在空气中飘散。有人喊:“杀猪匠,搞快点儿!”

我也学着大人们喊:“杀猪匠,搞快点!”

杀猪匠在磨刀,转头剜我一眼,笑着对我说:“看好了。”他让人把大肥猪的猪耳朵扯住,使它比水桶还粗的白毛脖子露出,“我入刀了!固定住!”他一声令下,男人们更加上几分力气,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长条状放血刀从下往上、迅速插入肥猪脖颈。

“哼……哼……”猪最后的绝叫尖锐,浑身不停抽搐。鲜红色的血从刀口处流出,汩汩流到放在地上接着的干净盆子里。猪血凝固后便是新鲜的血旺。

艳丽的鲜血像一条瀑布从猪的脖颈流出,那场面真美!要不了多长时间,猪因为失血过多死亡,成了猪肉。后续还需要杀猪匠进行一系列复杂操作,例如用一根管子从猪的腿部血管插入,吹气,把猪里面的血都逼出来,然后是尽快给猪开膛破肚,把内脏取出,肥肠、小肚、心肺等诸多美味的原材料就是这样获取的,还得烧一大锅滚烫的开水给猪洗身,也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刮毛、宰割……

母亲补充道:“你十岁生日他还来掌勺的呢,还记得不?没大没小的。”

我点头,“我想来了。你好,你好,杀猪叔?”

“嘿嘿嘿,你小子现在到城里读书了,要是在街上遇到恐怕都认不出来了。”杀猪匠跟人交谈起来丝毫没有距离感。

我说:“怎么会呢?”我也伸出右手掌比划,模仿着他把放血刀插入猪脖颈的姿势,“一直都记着呢!”

他拍了拍我尚未发育起来的瘦弱肩膀,“不错。”他走到爷爷灵位跟前,拿过香烛给爷爷上香。

他上了年纪,不再如记忆里拿杀猪刀那般意气风发行动果敢,弯腰时重心不稳差点摔倒。父亲伸手虚扶,劝他身体为重。他倒并不在意,“没事,还能用个几年。”

礼毕,杀猪匠走出灵堂,到庭院里跟几个老哥们儿打搓牌。我痴痴地看向他的背影,他后面跟了几头听话的大肥猪。

和爷爷熟识的老一辈人都来看他,看完就走。一个接一个的人出现在爷爷灵堂前,还有大姥家、幺姥家、父亲母亲的亲朋好友,以及奶奶老家来的亲戚……总共几百人,上午先来一小部分,下午占了大头,忙得我们不可开交。

每来一拨人,我们都得用全新的精神面貌去迎接客人,去回忆与客人相关的记忆,陪笑,听对方说几句礼仪性的话。总之,身心疲惫。遇到平日里有交集、经常打交道的熟人,疲惫感有所减轻,不用劳神费力去担心是否照顾不周;当遇到一年到头都见不过一回的远房亲戚,气氛则显得窘迫,还得请奶奶来介绍,假意挤出笑容,跟对方客套几句……

“唉,好累啊……”抓住空闲时间,我跟母亲抱怨,“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风俗?为什么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请自己人吃顿饭,非得请这么多都不认识的人来。”看到陌生人前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

父亲坐在板凳上歇息,瞥了我一眼。母亲说:“这些都是和爷爷有关联的人,好多都是一个队上的,人多也正常,只是你不认识罢了,你奶奶都认识。”

灵堂门外,几位耄耋老人坐在那儿,唢呐锣鼓铜盘奏响,俗称“敲锣打鼓”。以前,我也去吃过农村操办的坝坝席,是以吃喝玩乐的心态去的,现如今,轮到爷爷办白事,我才第一次亲身体会,人死后的“风光大葬”,人多才风光。但我会觉得,人都死了,再风光有什么用?是活着的人巧立名目,蚕食死者的最后一丝价值。每位来宾都会到“迎宾处”挂历,通常都是三五百,出份子钱。

我认为这一切都太麻烦,搞这么一出哄闹的葬礼,招呼所有相关人士都来交钱吃饭、维持表面感情,我难以理解。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我盲目地把这类行为划分为农村残留下来的“陋习”。作为新时代出生的人,我想象中的死亡是一个人简简单单地死,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死……可笑,年纪轻轻的我也配说“死”这个字?我根本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看到爷爷死后的葬礼,我感到悲哀,我们是秃鹫,连爷爷死后的价值也不能放过,啄食它已经干枯的血肉。

我跟母亲说:“以后我也想办一场盛大的宴会,让所有人都来吃,来开心地玩儿,跳舞,而且不要他们的份子钱,都是免费的。城里最落魄的乞丐也能来。”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功成名就的善良大富人。

母亲没有嘲笑我的异想天开,她鼓励我,“好啊,希望你能实现。到时候我也来蹭饭吃。”

临近中午,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来。她是底楼厨房的帮工,腰间系有围裙,神色着急,找到父亲,“主人家,不知道怎么突然断水了,你看怎么处理?”

我跟在父亲后面,小跑到底楼查看情况。厨师长把所有的自来水管都试了一遍,没有出水。庭院里十几位帮工停下手上的活,跟父亲建议怎么解决。有人说去邻居家借水,农村人都有在家用水缸存水的习惯。也有人建议用桶装水救急,先把锅里的菜出锅。更多的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唯恐天下不乱。父亲没有预料到会有突发状况。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是主事人,负责出现的任何问题。

得知消息的奶奶赶来,“要不先用井水?”石头砌成的井,因为长时间没有照理,水面上飘有落叶,角落处一张完整的灰丝蛛网上缠绕了小昆虫的干壳。厨师长摇头,说不行。

父亲未开口说话,好几次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我竟生出看笑话的心态。他教导我在学校要跟同学们打好交道、搞好关系、做人要学会灵活处事,他此刻的窘态是多么讽刺。

大姑爷问奶奶:“村里是谁管自来水?”他拿出手机给村办公室打电话,询问怎么突然断水了……

“没事儿,几分钟之后水就来,那边在调整水管路线。”大姑爷问清了事情缘由,让大家稍安勿躁,按计划行事。庭院里恢复了有序状态。大姑爷拿出烟给厨师长和帮工们都装了一根,歇歇。

父亲的电话铃声响起,他接过,往楼梯间上二楼。我没再上去,想在热闹中寻求宁静。庭院里的花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号的锅碗瓢盆,灶台、煤炭。忙碌的帮工们执行厨师长分派的任务,一部分人淘洗蔬菜,一部分人制作凉菜,一部分人摆放餐桌饮料……

庭院外围,成片的绿色柑桔树环绕,眺过树梢,对岸是一幅彩色山水画。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为万物带来光明和温暖。我找了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站立,想象自己是一只乌龟。

“水来了!”有人欢呼。

中午吃饭时,我碰见了儿时的玩伴。他们的模样变了,眉宇间还是熟悉的感觉,有的身体发胖,有的戴上了眼睛,有的身高接近成人……我也在变化。我们彼此交换信息,问对方在哪儿读书,成绩怎么样,准备考哪所高中?

趁家长们没在时,一个女孩儿走到我面前,她伸出手握拳,让我接着。我摊出右手接过。是一块巧克力。她给我后转身离开。我拿起那块巧克力,发现密封包装纸里的巧克力化了,我把它放进衣兜里,舍不得吃。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看向我的眼睛在跳动,未说一句话。

我找来身边正在玩儿手机的朋友,指着她穿黑裙的倩影问:“她是谁?”

朋友泉比我小三岁,但辈分却比我高,我是他侄子,“你忘了?以前过年你去我家玩,我们还一起打过羽毛球呢,我家邻居嫁出去的儿女的女儿啊。”

“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晚上的活动叫“坐大夜”,是爷爷还停留在三层红砖屋的最后一天,明天一大早就出殡,送他去墓地入土为安。

下午要做的事更琐碎。附近停车场不够用,道路边也停了一长溜。专门安排了人手指引驾驶小轿车的来客到远处的空地上停车。路边放置一铁桶,每来一位重量级来宾就往里点燃一串鞭炮“劈里啪啦”炸响,空气中硝烟味弥漫。我们站在灵堂大门口,热情招待来宾,说几句无营养的体面话,寒暄两句“逝者为大,活者的人一定要好好活”。来宾进入灵堂,点香行礼,送出灵堂,迎接下一拨人……

渐渐地,我被他们身上亢奋情绪感染,全身心地加入了这场派对。每一位来宾都是特别的,我第一次连续与这么多人打交道,一开始的拘谨羞怯被冲淡,脸皮变厚,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们聊上两句,大多是以“学生”这个身份展开的对话。一个小小的村庄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变化,也称得上卧虎藏龙、能人辈出,父亲给我介绍,这位是某某某、在什么地方高就,这位又是某某某、成立了什么公司,另一位又是某某某、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出人头地……一幅幅如花似锦的生活画卷呈现在我面前,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物欲——物质上的欲望,现实社会中的地位、金钱能使一个人变得体面,美丽。

秦老师走进灵堂。母亲在我背后推了推。父亲给我介绍过,秦老师两夫妻是老一辈教师,在村里德高望重,德行让人高山仰止,育有一对儿女,两人后来的发展却是天差地别,女儿勤奋踏实,毕业后吃了国家饭,从小地方一直往上升,坐到了教育局的位置,儿子投机取巧,在社会上不务正业进了局子留下案底。

我上前给秦老师打招呼,“秦老师好!”秦老师两夫妻穿着朴素,举止得体不慌不忙。

他对我点头,“好,你也长大了。”

母亲说:“还得谢谢秦老师帮忙,把他往好学校弄,至于他能不能有出息,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她盯了我一眼,话里话外像是在针对我。

秦老师柔和的脸庞上出现笑容,“大家都乡里乡亲的,能帮忙就多帮点,不算什么。”他特意对我说:“现在教育制度改革,高中可得凭硬成绩才能上,你要继续努力。我听你奶奶说,你成绩不错的。”

我干笑,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硬着头皮说:“谢谢秦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半下午,三点钟左右,另请的乐队到了,车辆在路边停下。面包车后门打开,大家涌上前搭把手,把上面的器材设备红毯往下搬,抬到庭院边上、灵堂门口位置放好,然后开始搭建舞台。

庭院里人头攒动,腾出位置。车辆上下来的表演人员和昨晚差不多配置,以五六位美女为主,搭配两三位控场的男士,还有一位青稚少年。他们到灵堂前按规矩给爷爷上香,在奶奶的指引下到灵堂隔壁一间堂屋里整顿换衣,堂屋靠外一边有两间房——一间是存放有木匣子的奶奶的卧室,另一间是爷爷曾看碟片的电视机房。

红地毯往地上铺放,留出一块舞台,工作人员调试音乐器材、播放音乐。灯光设备在舞台四周架好,彩色灯光在场地内变幻调动气氛。舞台前的板凳上坐满了人,特别是小孩儿,都爱抢占前面的位置。板凳后面站着人群,道路边上也站了人。

太阳还未下山。庭院上空的雨篷落下一大片阴影,灯光驱散黑暗,阴翳朦胧中刺激的彩色强光射出。

五点钟开席,底楼庭院高朋满座。“出菜!”厨师长一声令下,帮工们端一张张木板子,盛满菜品,走到餐桌边上有人接应,取下一盘盘菜放置在桌子上。

这时,迎宾处的工作接近尾声,少有人再来。我们一天的任务快要完成。宴席一般是三轮,我们要等来客都吃完后,坐第三轮吃饭,所有的工作人员也都一起吃饭,庆祝我们“打赢了这场仗”。

酒足饭饱后,离得远的、有事情要做的宾客前来和父亲、奶奶道别,约定下次有时间再好好聚……大人们喜欢撒谎,把不确定的事情留在下一次,他们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我猜想,爷爷之前也这样,和老朋友们约定下一次怎么怎么样,结果他成了一抔灰,成了最后一次。

离家近,不着急离开的人上到二楼的庭院找位置落座,或听乐队,或叫牌友打麻将。妇人们爱聚在一堆聊家长里短。

乐队开始表演。他们的模式通常是男主持人串联全场把握节奏,美女们负责演出,唱歌后是跳舞,跳舞后是唱歌,在舞蹈的间隙,美女们在堂屋里更换不同的舞裙。此外,青稚少年上场了,他脱下穿在外面的保暖羽绒服,里面一件单薄的红色紧身衣,表演的项目是杂技。

他在场地中央热身,熟练地完成普通人难以做到的空翻。热身完后,他拿出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空心圆筒、外加一块普通硬木板。他依次把用到的器材拿在手中优雅地展示给观众们看。正戏是他用空心圆筒堆叠起来,有的横放、有的竖立,把硬木板放到最上面,他在同事的帮助下踩到木板上,保持平衡,不断增加难度……

我看出,他的平衡能力是很好的,无论怎样都没有出现失误。有几次观众惊呼,以为他下一刻会摔倒,结果没有,他身体柔软得像一条黄鳝。观众们为他鼓掌。

这还没完,他让人帮忙在场地内夹起两个铁架子,在铁架子与铁架子间牵一根细铁线。准备完后,高大的成年人站在板凳上把他送到铁丝上。他调整身形,在铁丝上站立起来,双臂展开,两脚合并前后踩在细铁丝上。寒风吹过,吹不倒他。他适应了细铁丝,在上面来回行走。

男主持人拿起话筒介绍,说他是从小进入杂技团开始练习,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习得一身平衡本领,开玩笑道:“要是他生在北京大院,那应该是能进国家杂技团的。”观众们用掌声给予少年认可。

少年腰身挺拔,每一个动作做完都会伸直腰杆、双手优雅地展开行礼。光是在细铁丝上来回走还不见得他本领的高强。男主持人把地面上闲置多时的独轮车递给他。他接过,在细铁丝上骑独轮车!

独轮车在细铁丝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失去平衡坠落倒地,可它没有。少年坐在独轮车的坐垫上,双脚控制独轮车的踏板,前后左右微调保持平衡。他踩动踏板,独轮车沿细铁丝滚动,如履平地。

我问父亲:“爸,什么时候给我也买辆自行车?”

父亲没好气地说:“等你成绩进步、稳定下来再说。”

我抓住父亲的话头,要他信守承诺,“说好了!可不许反悔耍赖!”

父亲嗤之以鼻、一脸轻蔑,“你要是能考进班上前十名,我立马给你买!”他对我之前犯下的错误和成绩持保守看法,认为我这支股票涨不起来。

少年并没有被观众的掌声干扰,心无旁骛地完成了一场演出。六位美女换好了舞蹈衣裳,从一旁出来,在舞台上站位,随音乐翩翩起舞……

在认真观赏美女舞蹈时,我有意远离父亲,另外找了个最佳观赏视角,在道路边上,视野居高临下。人都是爱美的,我也爱一具美好的躯体。我的视线在美女身上如饥似渴地扫视,恨不能把她们抱在怀里,表面上还是要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舞台上六位美女,她们穿一样的衣裳、妆容也一样,看上去好似孪生姐妹。舞裙映衬出她们苗条性感的肉体,裸露在外的胳膊臂膀、脖颈胸脯白皙,黑色丝袜包裹的腿在丝绸短裙的遮盖下妖娆魅惑……我有了生理反应。

我挪开视线,对上灵堂里爷爷的遗照,他的眼睛睁着,在看我。

男性观众们不说话,默默欣赏,翘二郎腿,点烟。

舞蹈跳完,美女们双臂环抱、小跑进堂屋。男主持人说:“冬天还是有点冷啊,妹儿还是多穿点衣服哈。”

人群中,有的胆大的男声回应:“动起来就不冷了嘛!”我也跟着人群傻笑。

五点到七点,七点到九点,连续两只乐队演出,盛况不断。期间虽有人离开,但丝毫不影响庭院里观众的兴致,满座。

九点钟过后,乐队退场,大批人群陆陆续续撤离,跟父亲、奶奶道别。主人家象征性地挽留几句,“要不就在我们家睡,有床铺,方便得很。”客人拒绝道:“不麻烦你们了,回家也方便。”

人群离开后,庭院地面上满是瓜子壳,烟头等垃圾。专业人士说,根据风俗,现在不能扫,得过了明天后再扫地。跟我们一家人关系近的亲戚朋友们还未离开,聚在烤火炉边聊天,也是对奶奶的一种安慰。奶奶说,这几天她时常在梦里看到爷爷,爷爷说要去一个地方远行,让奶奶把家守好。奶奶说着说着又抹了几把眼泪,幺姥和大姥在一旁开导她,心要放宽点,好日子还在后头……

我站在外面听到“咚”的一声闷响自灵堂内发出,走进去查看,是一位老人摔倒在地!我大喊:“爸!有人摔倒了!”老人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厚款,气鼓鼓的,头戴皮帽,手边是一半瓶酒。一条纯黑色狗和一条黄色花斑狗,乖巧地趴在老人旁边守护老人。

我不敢上前,求助大人。父亲听到我急切的喊叫声带人进来。

两条狗以为我们会伤害他的主人,冲我们咆哮。幺姑爷去找了根棍子,“走开!”把两条狗赶开。黑狗识趣地夹着尾巴跑出灵堂,在公路边徘徊。黄色花斑狗不肯离开,凶狠的眼神像狼,它前腿匍匐,呲牙咧嘴。为了防止它撒野,耽误正经事,幺姑爷再去拿了根更粗的棍子,两根棍子在地面上敲打,喝退黄色花斑狗。

黄色花斑狗被赶出灵堂。它和黑狗一起在公路上等候。幺姑爷守在灵堂门口,吓退两狗。门口围满了人,有医生走出来蹲在老人身边查看情况。

老人并无大碍,喝酒喝醉了。他是村里的单身汉。父亲和大姑爷扶他起来,把他两只手臂搭在肩膀上走出灵堂。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还在打呼噜。

两条狗跟在父亲和大姑爷后面摇尾巴,一同护送老人回家。

晚上,奶奶喊我们自己家人到她卧室去。她推开衣柜移门,拿出那个装满钱的木匣子,说:“今晚再麻烦一下,包红包,明天给所有来帮忙的人。”

我心里七上八下,主动帮忙从木匣子里取钱装进红包,“我随便拿了啊,没按照顺序拿。”我照奶奶吩咐,每个小红包里装十二元钱。

奶奶点头,“没事。”她精神面貌不好,憔悴,两只眼睛下吊着厚重眼袋,说话有气无力。

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努力把一份份十二元钱装进红包里。

第二天凌晨,吃过早饭后是最后一个环节——出殡。父亲怀里抱着爷爷的骨灰盒,我怀里抱的是爷爷的遗照,按照一定的顺序站成一排。唢呐声响,敲锣打鼓,队伍出发,前往爷爷的墓地,也是他最后的目的地。

路上,有人负责唱孝歌,有人负责往天空上洒白纸,有人负责走过一段路后点燃鞭炮……

清晨的天蒙蒙亮,淡淡弯月照亮山间。我们在树林中穿行,偶尔能听到早起的鸟儿啼叫,一阵风过,竹林摇曳,竹叶漫天飞舞,脚下也是一层竹叶,踩在上面嘎吱作响。自然山野间,少有居住房屋,入眼皆是无尽的绿色柑桔树。地上一条靠人脚积年累月踩出来的土路。

儿时奶奶常告诉我要在天黑前回家,不然山中的妖怪会跑出来抓走我,它们的眼睛是绿莹莹的鬼火。荒山野岭,几乎没人居住,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下,他们大多搬到了道路旁边,或是聚居地,剩下的,唯有坟墓。

老去的坟墓占地几平方米隆起,呈三角土堆状,像是一个人躺在地上,上面的泥土是盖在他身上的床被,在坟墓的前方是大理石墓碑。墓碑上的内容记载了逝者的名字、包括给他立碑的子孙后代的名字,生于多少年,死于多少年,仅此而已。有些墓碑苍老得看不清上面的刻纹,也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成了孤魂野鬼。还有一些坟墓是更早些时候建造的,没有大理石墓碑,用几条青石堆成一个三角形,顶端插一根木棍,挂着的褪色彩纸迎风飘荡。

我们来到了爷爷的墓地。崭新的墓碑上雕刻了我们一家人的名字,我名字的前缀是“贤孙”。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父亲把爷爷的骨灰盒放进墓穴中,放正。

道士让后人们上前,站在爷爷墓碑前鞠躬,转过身弓腰、把衣服后摆掀起来。他把白色大米朝我们洒来,洒在衣服后摆里,他说,“白米是衣禄,保佑后人避灾多福!”白色大米落到我背上,也有一些掉落在地。

父亲拿一把铁锹,站在墓穴边上,用力铲上满满一铁锹土壤,送进墓穴,埋葬爷爷。一铁锹一铁锹土壤在空中翻飞,落到爷爷的骨灰盒上。越来越多的土壤送进墓穴,一直到堆成一个三角土堆。至此,爷爷长眠于土地。他来自土地,归于土地……

临走前,我们在墓碑前点上香烛,在三角土堆上摆放一长条长龙般的鞭炮。

“劈里啪啦……”清脆嘹亮的鞭炮声响彻山林。我们离开了,走在回家的路上。

所有的来客都离开了,道士、厨师、帮工们,也走了。三层红砖屋内部瞬间显得空荡,它成了一个被掏空的躯壳。大人们齐坐在大圆桌,商讨葬礼的开支收入……我眯着眼睛走进卧房,躺在床铺上沉沉睡去。

“啊!伟大的爷爷呀,你生养了我们,在黄土地里操劳一生,还未享清福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啊!伟大的爷爷呀,世事难料。啊!伟大的爷爷呀,依旧存活在我的记忆里……”倘若我是个富有诗意的人,或许还会写几句较矫揉造作诗句来赞美我那可怜的爷爷,可惜我这个人比较冷血,爷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个过往的符号。

过年的时候,我去看他,在大白天独自跑到他的坟墓前。家里除了几件老物件,已找不到爷爷存在过的痕迹,随着他的离去,他这个人也消亡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像他的祖辈、我的太爷爷是谁一样,逐渐被后人忘却,继而联想到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我该做些什么来反抗它呢?毫无办法,我的躯体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消散在这个世界,我认为这莫过于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我也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好笑,我竟奢望一种永恒!

爷爷的坟墓自然且安宁,我站在硬质土地上,眺望四周。爷爷死前的眼睛睁着,死后被强制闭上。我得出结论,活者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就是不断地用眼睛去看、去观察。我看到了重峦叠嶂的山岭,看到了海浪般的绿林,看到了蓝天白云耀阳太阳……

“啊!”我放声大喊。

我坐在一块歇脚的大石头上,跟爷爷说:“您啊,放心。您不是说我家祖上出过状元嘛,只不过是为了避祸才跑到这个地方来。我啊,一定会好好学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旁人,我是说给爷爷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在他墓碑前忏悔,“爷爷啊,您不要怪我,我在您老的木匣子里拿了一百元钱,是我不对,给您道歉。您不知道,我爸妈都不给我零花钱,我是被逼急了。我手痒,真想去网吧上网,人嘛,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现在好多了,我觉得我玩儿够了。上次期末考试我考了个历史最低纪录,还好您不是被我气死的……”

爷爷旁边的一座坟墓前放置了一把新鲜的、尚未凋谢的白菊花。我在地上捡起几片树叶,把爷爷墓碑上的灰尘揩干净,把燃烧过的香烛灰扫到边上用土掩埋,“这就和人一样,活者的时候要体面,死后,也要体面。”

阳光落在我身上,我拉开羽绒服拉链透气,山间的风送来凉爽。我抬起左手腕看时间,快要到中午的饭点了,迈步往回走,我说:“爷爷啊,您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顺顺利利的,等我以后发达了回来给您修个更高档次的坟墓,哈哈哈……”

爷爷没有回话,但我相信他是能听到的。他应该说的是:“嗯,我知道了,但你小子还需要磨练。”当然,这是我事后脑补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整个人生产生了巨大无比的作用,我甚至一度怀疑,有可能在其它平行世界里的我有各种悲惨结局,我的存在是万千种可能中最幸运的一种。

爷爷的事情告一段落,他被排斥出了活人的世界,只存在于活者的记忆和口口相传的往事中。他的葬礼结束,像是一口叹息。叹息过后,新年伊始。

重新回到出租屋,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我告诉父亲和母亲,“我要好好学习!”

他俩冷笑,“以后这种漂亮话就不要说了,实际行动拿出来。”我不与他们废话,在我那一间小小卧室里闭关修炼。

《笑傲江湖》里,武林中传说,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清扬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然伤亡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若参与斗剑,气宗无论如何也不能占到上风。风清扬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岳父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个妓女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风清扬重回江南岳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经过此事,他深感愧疚,遂隐居思过崖,封剑归隐,立誓不再涉足江湖之争。

我在书桌前的墙壁上贴了张白纸,上面写“思过崖”三个字提醒自己,作为对过去犯下错误的警醒。我把上学期的课本找来重新看过一遍,把练习册上做错的题再三琢磨,实在不会的请教母亲。不仅如此,为了下学期打个翻身仗,我把母亲买给我的教辅书拿来预习,每单元后面的习题顺带完成、进行自我检测……

我的寒假生活以爷爷的葬礼为分界线,后半部分的日子是机械的重复。早上睡到自然醒,我让母亲不要来喊醒我,我自有安排。醒后洗漱吃早饭开始一天的生活。上午坐在书桌前,学习。到中午吃饭,吃完饭后看书,困了睡会儿午觉,醒来继续坐在书桌前学习,一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回到书桌前看书,学习,累了就去洗漱上床睡觉。

卧室的房门时常关闭,我偶尔会走出去,提醒母亲看电视的声音开小一点儿。晚上父亲回来后会推开门,靠在门槛慰问我几句,让我早点睡觉。我不耐烦地摆手,让他不要来打扰我。

有时,我感到累了,起身走到阳台外伸懒腰放松身体。黄昏在我眼中魅力无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每天都是完全不重复的一天,我用眼睛去记录下唯美时刻,它独属于我。

寂寞难耐,我想上网,想去玉娇龙,想找父亲要手机玩,想玩《英雄联盟》,想和她聊天,想听音乐,想得我周身都像是有蚂蚁在叮咬。我的瘾犯了。如果选择放纵,那会是安逸的,沉迷于温柔乡、享受肉体上的舒适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可我偏不!回想起从玉娇龙上完网出来后的那片晚霞,留给我的是空虚,我厌恶这种感觉!我在和自己较劲,我要压抑住心中的恶魔,证明自己,不管是在学习成绩上,还是在人格的强大上!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连人的存在都是可悲的,从生到死,死后完全被抛弃、遗忘,死后的世界一无所有!活着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简单的放纵,享受,还可以有更高一等级的追求。”我还未看过任何哲学书籍,未受到任何外界成体系的哲学思想影响,我所有的思维方式来源于生活,我给这种行为取名叫“对抗”。活着就是为了对抗,对抗外面的世界,对抗生命的虚无,对抗周遭恶臭的环境,对抗自我!

我为自己的这点儿发现沾沾自喜,远比赢一局《英雄联盟》更爽。为了解乏,我在脑海中幻想一局召唤师峡谷里的对战,幻想和她会如何聊天、演对手戏……外界的事物客观存在,在我脑海中还有个主观世界,是我对抗孤独的法宝。

吃晚饭时,母亲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房子的事有着落了,今年肯定能换新房,我们还需要搬最后一次家。”

“真的吗?在哪儿?”

母亲详细给我说起她和父亲在操办的事,换房子,从原先买期房的地方——工地已经停工,没有要接着建造的迹象——换到另一处成品房子。他们再也等不及,等了几年,爷爷的逝去使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解决房子的问题。她说:“那地方不错,滨江,地基也打得牢,听说原本是要建几十层的,因为监管原因只建到了十三层。我和你爸去看了,两套户型可以选择,十三楼。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没有房产证,说办不下来。”

我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

母亲抽空带我去看房。小区分为三个片区,穿黑白西装制服的售楼女人带我们到达了最里面的一个片区,她说:“这边都是电梯楼,楼龄不过十年,现在空下的不多了,你们要买换的话得抓紧时间。”

一栋栋毗邻的电梯楼站成一排,沿小区道路,因地形原因有一个向上倾斜的趋势。售楼女人继续说:“依山而建,下面是停车场,后面就是出口,有二路公交车站台,出行也方便。”

在电梯楼外面,尚未开发完的大土坡平地上停了几十上百辆小轿车,再往外,江水映天。江对面,一条滨江路围绕。女人说:“这边到时候也会修一条滨江路,和对面相接,形成一个大回环,这儿的房子会升值的。”

女人从包里拿出门禁牌,打开了底楼的感应大门。我们走进去等电梯。走道尽端,一扇简陋铁拉门隔离了外面的空间。一个未装修的硕大空间,树桩粗的方形柱顶天立地,两条狗被铁链套着叫了两声,杂物堆积无人管理。

十三楼,女人告诉我们:“原先这最上面是一套完整的复式,两楼一户。后来卖不出去,分割了,楼上多了一层十四楼,不过电梯上不去。你们买这儿赚着呢。”她带我们来到两套房子的走廊,拿出钥匙。两套房子在走廊左右两边,门对门。一套房子户型方正,一百二十五平,三室两厅两卫,每一间屋子都是四四方方,挑不出毛病。另一套面积更小,一百出头,两室两厅一卫,略显单薄,在客厅的正上方有一根“S”型横梁。

两个选择摆在我们面前。晚上回家后,父亲也在,母亲问我:“你觉得我们应该换哪一套?”

“这还用想,大的一套呀,户型方正,面积也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父亲摇了摇头,“你是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面积大的不得花更多钱?”他教训我,“我们呀,要量力而行,那套一百出头面积的房子已经比我们原先买期房的八十多平超出二十几平,要补差价。”

在看那套一百二十五平的房子时,我芳心暗许,选好了我的那间卧室,回到家我在一张白纸上大致画好了哪儿要摆床,哪儿要摆书桌,哪儿摆放衣柜……父亲的话泼了我一盆冷水,继而,我感到窝火,“钱以后继续挣不就行了嘛,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他们没有采纳我的意见,最终的决定是换了那套面积更小的房子。

他们被钱困住,变得胆小,跟本不懂什么是冒险。我对他们的鄙夷加深了几分,瞧不上他们,有意与他们拉开距离待在卧室里。

春季学期开学,拿通知书那天,我包里是沉甸甸的寒假作业,自信满满地提前到学校,坐在教室中间最后一排位置上。禽兽来得比我还早,正在奋笔疾书,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凑过来,“江湖救急,寒假作业借我抄抄,快。”

我拿出寒假作业,递给他,“搞快点儿,雷老师来之前还给我。”禽兽眼球布满血丝,黑眼圈,额头冒汗,慌不迭地拿过我寒假作业。他手上有汗渍,在我寒假作业的封皮上留下指印。还不待我说他两句,他已跑远。

上次期末考试他也退步了,坐在教室两边的前排。

教室里提前来的同学们大多在忙,坐在位置上,左手压着其他同学写好的寒假作业,右手拿笔在自己的寒假作业上写下答案。我倒落得清闲,无所事事地呆坐在位置上。

窗户外,光秃秃的枯树干发出点点新绿,鸟雀站在树枝上用喙敲击,东方天际一抹红色划破雾霭,朝霞万里、云浪翻滚。冬季常笼罩在天空的云雾被阳光刺破,春光投射到大地上、生机盎然。凉风从窗户口跑进,带来清凉,教室内纸张翻动,簌簌作响。

教室门外传来女生们百灵鸟似的笑声,未见其人已闻其声。我回过头,仰靠在墙壁瓷砖。她跟三五好友手拉手蹦蹦跳跳的出现,跟教室内的同学们挥手,“嗨,你们好呀,好久不见。”

教室内的同学们都在忙,看都未看她们一眼。

我坐在教室后排,是唯一一个抬着头的。我看到了她,她望着我笑。她穿的是一件带粉红色碎花的白色运动衫,发型精致,空气刘海下的额头若隐若现,两绺细发顺着脸庞自然卷。兴许是光线作用,她看上去显白,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抿嘴笑的唇瓣像是爷爷花圃里的一串红。

“雷老师来了!”一同进来的黄樱煞有介事地喊了句。

正在忙碌的同学们受惊,把桌面上的寒假作业往课桌里塞,土拨鼠似的伸直身躯看向教室门口。

女生们恶作剧成功,“咯咯咯”地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哇,搞什么,耽误我如此宝贵的时间。”有人在抱怨,把收进课桌里的寒假作业掏出来继续干活。

禽兽丝毫未受到干扰,在靠窗一边的前排我行我素,课桌上还放了个啃了几口的大红苹果。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同学从门口进来,坐到自己位置上跟周边的朋友们聊寒假生活。洋芋头在我前两排位置,转过身和我打招呼,问我寒假生活怎么样,我告诉他一言难尽,复杂又简单。他鬼灵精怪地问我:“没去玉娇龙?”

我反问他:“你去了?”

我俩相视大笑。他张开嘴,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他的门牙。他的一口牙齿排得紧密,两颗整齐的门牙略微突出,泛着幽暗的淡黄色光芒。

同桌问我,“你俩笑什么呢?”

“不可言。”

洋芋头说他寒假都待在家里,白天学习、晚上放松。他移动位置,坐在我正前方和我说悄悄话,“每天晚上我都在被窝里玩儿上一小时手机,上会儿网后再睡觉,我爸妈一直没发现。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偷摸买了手机。这种'偷’的感觉有点儿刺激,和我们那时候午休偷偷跑出去上网差不多……”

我把我新发现的“哲学”告诉他,他成了我第一个听众,我说:“人,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克己。这种感觉也蛮爽的,积极发挥大脑去想象,虚虚实实,谁又说得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对于大脑来说,你从外界现实世界中得到的、和你想象虚构的,几乎没有什么本质差别,都是输入的信息,如果有,说明你的想象力不够丰富。诶……比如你在自慰时的性幻想。”

洋芋头频频点头,说:“有漏洞。你无法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元素,你所想象的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东西。好比,人想象妖怪、恶魔是什么样的,都是一些动物特征的重新组合。人的触感无可替代,仅凭借想象无法真切感受。”他并不赞成我的部分观点,“我每天都看手机,看的东西比你多吧,但我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落差,通过眼睛看到的是其他人的,不是我的,当你真正拥有时会比你假象的更具体,天差地别。”

我与他最大的分歧在于,我认为去感知这个世界通过眼睛就够了,他认为认知世界需要通过手去真切触摸。我是一个冷血的旁观者,他更像是一个亲身参与者。

我十分好奇他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理解,“网上看的?”

他点头,“差不多吧,你以为我上网只是看那种东西?哼,我寒假看了好几本课外书,经典名著哩。”他露出一个男生都懂的邪魅笑容。

没想到我自以为无懈可击的理论竟然被洋芋头从网上得来的知识轻易击溃。我泄了气,“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才到哪儿?呵呵呵。”我自嘲道:“我所想过的这些东西肯定有人早就想过,实在不值一提。”

前排座位原本的主人来了。洋芋头起身让位,回到他自己的座位。

我也站起身,伸懒腰,“也许你说得对,不止要用眼睛看,还得用手。”我右手虚握,手臂上下撸动。

教室里的同学们吵吵闹闹,聊得热火朝天。可这样的声音戛然而止,雷老师从教室门外走进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前排抄作业的禽兽,径直走到禽兽课桌边,“站起来!”

上一秒在还在打闹的教室鸦雀无声。前面第五排的同学一只钢笔调到地上、落地有声。雷老师怒气冲冲。大家都在位置上坐好。

禽兽站起来,比雷老师足足高出两个头。他脑袋低垂,双手反背,佝着腰、像是一根霜打的茄子。

雷老师教训他:“今天拿通知书就是来抄作业的?寒假干什么去了?”她一把抓起禽兽的寒假作业练习册,双手用力,从中间撕开,把碎纸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纸张撕裂的声音刺耳,“不做就算了,用得着敷衍我?”他拿过另一本寒假作业,看封皮的名字。

“莳怀安,出来!”她把寒假作业摔到讲台上,“啪”的一声,扬起一片粉笔灰。她点到我的名。

我头皮发麻,自觉要倒霉了,在教室一众同学的关注下走到讲台旁边,右手虚握、扣手指甲。

雷老师一顿数落我,“为什么给秦硕抄作业?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上次考成什么样子心里没数?”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脸红到耳根,低头保持沉默。

禽兽打破了僵局,他说话的声调和平时无异,“雷老师,你误会他了。他不知道我抄他作业,他的作业已经交了,我趁人不注意自己拿过来抄的。”

我又惊又喜,斜瞟了眼禽兽。

雷老师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以为错怪了我,语气稍有缓和,“是吗,你先下去吧。等会儿秦硕留下来,我要跟你聊聊。”

我如释重负地走回后排座位。坐到位置上,我才发现外套下的打底衫湿乎乎地紧贴肌肤。

开学考试在第一学月的中旬,对于我这样在上学期期末考差的同学来说是个天大的机会。考试试卷上的内容以上学期的知识点为主,少部分是新学期的扩展延伸。我在寒假弥补了上学期羸弱的部分,也提前做好了预习,这份试卷我做得得心应手,志在必得!

成绩出来的那天,学习委员在雷老师的办公室拿到打印出的成绩单,一张A4纸上排列了我们班的名次。教室里的同学们坐不住了,一窝蜂包围住学习委员,要看自己的名次。我假装气定神闲地在座位上转笔,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心跳在加速。

学习委员是个小家碧玉的女生,她把成绩单抱在怀里,“别挤!等我贴好了你们再看!”她在第二的护送下走到讲台,把成绩单反扣在讲桌,涂抹胶水。

教室后排空了,大多数同学都涌到讲台上要看成绩排名,少有和我这般坐在座位上的。我视线的前面,第一排的唐老鸭坐在位置上,他右手拿笔在写什么。后排两边几位同学常年垫底,也坐在座位上,他们看见我,打趣道:“哟,这是怎么了?放弃治疗了?”

我微微一笑,“这叫定力,坐的住。成绩排名已经定了,不会再改变,早知道晚知道不差这会儿功夫。”

成绩单张贴在讲台边的墙壁上,围满了人。

成绩进步的同学欣喜若狂,和一同进步的同学互相拥抱分享喜悦。“唐老鸭第一名!”热心的同学宣布了这一喜讯。唐老鸭坐在座位上,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毫无激动反应。成绩退步的同学看到自己的名次后,退出人群,黯然失意地回到座位,或是出去以风洗面、发泄心中不快。

禽兽轻而易举地挤进人群。他转头看我,大声道:“莳怀安十一名!”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多少?”

“十一!”洋芋头跑过来向我确认了这一信息。

我幸福地闭上眼,靠在后排墙壁上大口呼气。

上课铃奏响了乐章。数学老师手臂里夹着一张试卷走进来,把还在讲台上看排名的同学驱散,“成绩都出来了,大家看到后心里也有数,进步的同学别骄傲,继续努力,退步的同学也别气馁,继续加油赶上来。试卷拿出来讲评……”

这日剩下的时间,我再听不进去任何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把成绩排名告诉母亲,告诉父亲,他们会为我高兴的。

放学后,禽兽邀请我打篮球。我委婉地拒绝了,“我今天早点回去。你呢?进步没?”

禽兽强颜欢笑,“进步了一点点,原地踏步。”抄寒假作业事发后,我和他的关系更铁了。

我鼓励他,“你可是要考本校的,别放松学习。篮球得打,中考这一关也得过,说不定我们都考上了本校还能一起打篮球呢,到时候你成了篮球队的主力,打比赛时我来给你加油。”

他摸后脑勺、憨笑,“你说得对,打篮球中考又不给我加分。”他伸出手指掐算,“现在初二下,再过暑假就是初三,是该好好学习了,多谢。”

“谢我什么?我们可是朋友。狐朋狗友,哈哈哈……”在学校,所有学生的脑子里都装了一件事——学习考试——这是我们来学校的目的。我感到惊奇,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劝人学习,奇了怪了。

在校门口分手后,我拔腿就跑。开学以来,雷老师也确实如她上学期期末所说,和父亲的联系更加频繁,我没时间去玉娇龙。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四派出所车站等二路公交车回家。

推开出租屋大门的一刻,我已忍不住呼喊:“妈,我回来了!我考了十一名!”

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出来迎接我,“好啊,十一名?”她走到餐厅殷勤地给我倒水喝。

我在玄关换鞋,喝水,“没错,货真价实的十一名。”

母亲拿起手机拨打父亲的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给父亲。我跟母亲说:“妈,我要买自行车,上次爸也说了,我考试进步就给我买。”

“没问题,你爸回来了找他,”她走进厨房准备晚餐,“不过,最近我们花钱在装修新房,不能买太贵的。”

夜晚,我在卧室写作业,竖起耳朵注意大门的动静。一听到门外楼梯间传来独属于父亲的脚步声——他走路时钥匙串挂在皮带上,一摇一晃地发生金属碰撞声——我立马跑到玄关给他开门。

父亲表扬我,“雷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你寒假努力也算有了收获。”

“我还会继续努力的,”我提出要求,“爸,我要买自行车。”

父亲换下工地上穿的衣服,洗完手坐在餐桌边。母亲在厨房为父亲热饭菜。他犹豫了片刻,“这才是开学考,半个月后才是这学期真正的第一次月考。你这次十一名,上次我说的可是你进前十名,还差一名了,”他的薄脸皮上挤出笑容,“我还没老糊涂呢。这样,月底的考试,你要是再进步,我立马给你买,山地变速自行车,可以吧。”

我心灰意冷,“考十一名已经很费劲儿了。”

父亲宽厚地手掌放在我肩膀上,“我相信你,你以前能考前十名,现在也一定能!”

母亲从厨房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盛上一大碗白米饭给父亲。父亲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饭。父亲见我闷闷不乐,说:“再过十几二十天,我刚好工地上的活结束,周末陪你出去玩儿。三桥开通了,你还没去过江南新区那边吧,我带你去看看……”

我埋怨父亲,我只是想拥有一辆能骑的自行车为什么就这么难呢?父亲给出的回答是不能轻易满足我物质上的要求,要让我明白任何东西都是来之不易的。我把他这种行为归类为穷,抠门。物质上的贫瘠制约着我。

“今天星期五,玩会儿手机总可以吧。奖励。这么久都没上网了,我要和朋友联系,周末去打篮球锻炼身体。”我伸手要父亲的手机玩。

父亲不情愿,但还是把手机给了我,“一个小时,十点钟之前睡觉。”

用眼睛看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但有局限性,看到的都是周围一块地方,看不到更大的世界。几寸小小屏幕的手机成了我的帮手,我透过它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每日不断的新闻报道告诉我在世界范围内其它地方都发生了什么事,网络上的图片丰富了我想象的素材,万花筒般的资讯、稀奇古怪的事件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我一直有个疑问,怎样才能去全面地认识世界?想来是没有答案的,每人只有一双眼睛,从一个角度看待事物。就连网络上我能接触到的这些信息也是经过筛选才出现在我眼前,是有人让我看到这样的世界,并不是世界原貌。

禽兽的QQ头像亮着,显示苹果手机在线。我问他:“周末出来打篮球?”

他回我:“可以呀,周末下午吧,先把作业搞完。”

出租屋的客厅里,父亲和母亲在商谈装修的事,母亲在一个小本子上记账。

我跟母亲说:“周末出去打篮球,和秦硕。”

父亲起疑,“你们不会去上网吧?”

“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反问父亲。

“好好好,希望你值得我相信。”父亲不与我多费口舌,“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对得起自己,不要骄傲。”

我的注意力回到手机上,她在线,有信息发来。我点开查看,她祝贺我这次考试成绩进步。

我说:“你怎么样啊?进步了吗?”

“哇,你都不关注我吗?”

“我没去看成绩排名,不知道。”

“我前进了一名。”

“那也挺好的。”

“你寒假很努力吧?都没怎么看你上QQ。”

我给她讲爷爷的葬礼是如何举行的,遇到了哪些有趣的人,当然,隐瞒了那个送我巧克力的女孩儿。也给她讲了我发现的“哲学”,她是继洋芋头后第二个听众,我把我的寒假生活分类总结,告诉她我是如何学习的……

她没有打断我,一直耐心地听我叙述,不时发可爱的表情表示她有在听。等我把我想讲的事都讲完,已过了大半个小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花了这么多时间,多渴望有人理解我,是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地倾诉欲。我说:“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抱歉。”

她说:“没有,真的没有!还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这是我第一次了解,新鲜,谢谢你!”

“是吗?我怕你把我当作怪人,呵呵呵……”

“怎么会呢!而且,我发现,渐渐地……”

“渐渐什么?”

“你会考本校的,对吧?”

“嗯,最好的二中考不上,只能考本校咯。”

她说,作为交换,她也要告诉我她的寒假生活是怎么过的,希望我不会觉得枯燥。我说,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枯燥到底了。

开学考试到月底月考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感觉是整个初中生涯最惬意的一段时光。十一名的名次保证了我在父母和老师面前的尊严和体面,他们对我放心、包容。在每周的周末,我都和禽兽相约学校打篮球锻炼身体。在父亲回来后的晚上,是我娱乐上网时间。此外,不用立即面对升学的压力。

第一次月底考的成绩差强人意,我退步了,第十五名。

父亲工地上的活告一段落,他有了空闲时间。早上,他喊我起床一起出去晨跑。这次,我们改变了晨跑路线,没有去天子城,沿着滨江路跑……

我们跑的路线也是我上小学的路线。父亲带我来到电报路小学旁边的店铺——自行车专卖店。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当他是要带我进去看看里面一排排自行车羞辱我,然后对我说:“知道努力了吧,自行车就在这儿等你。”

我赌气不肯进去,“你又不给我买!我们家没钱!”

父亲揉搓我的脑袋,笑道:“谁说不给你买,现在就买,你不进去就是不要了是吧,行,那么回去吧。”

我抱住父亲,“谢谢爸!”

父亲是说话不算话的人,这应该是他的一项优点。他看我自月考成绩出来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没有寒假那段时间的斗志昂扬,为了让我重振旗鼓,即使成绩没有达到硬指标,也带我前来买自行车。他说:“我这是解决你的后顾之忧,你想要什么,作为你父亲我都会尽力满足,但你一定要继续努力学习,不骄不躁。”

我们走进自行车店,在几十辆不同颜色的自行车群里挑选。我看中了一辆天蓝色山地变速自行车。

父亲询问价格后和老板一番讨价还价,以三百九十九元的价格买下。我激动不已,在老板调试好车轮和刹车后迫不及待地坐上去,在人行道上骑试。

或许是由于太过兴奋,当我坐在坐垫上时,我用双手握住车龙头,竟然忘记捏刹车!刚好在一段下坡,我脚放在车两旁,滑行下去。人行道上满是人,我大喊:“让一让!”听到我喊声的人迅速闪躲。

我两只运动鞋在道路上摩擦增加阻力,想要减缓速度停下来。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双手提菜的大妈,自行车急停住。父亲在后面拉住了我的坐垫。惯性作用下,我往前扑,胸口磕在车把手上。

“怎么回事!怎么不捏刹车?”父亲脸色铁青,作为一名老司机,他时常给我普及车辆是如何凶险,一不小心就容易出安全问题。

旁边有路人指责我。父亲向他们赔礼道歉,所幸没有酿成大错。

我站立在自行车旁,狡辩,“刚才还不适应。我会骑,不会出事的!”父亲再三提醒我,骑车的时候一定要集中注意力,不要开小差。我不以为意,“我小学就会了。”

我推着车和他一路过红绿灯,到就近的人民广场上试车。开阔地带,仅仅用了几分钟我就能把控住自行车,进退自如,我驯服了它。在父亲的陪同下,我沿着马路边缘上路,骑回家。

回到家,我把它推进屋。父亲拦住我,去厨房拿来一张湿帕子,在轮胎上揩了一遍。

我把它推到卧室外边的阳台处停好,跟父亲要来手机给它拍照。灿烂的阳光打在它天蓝色的金属骨架上,在地面投下简洁的几何形状阴影。我把照片上传至QQ空间,文案是:今天的一辆自行车!

一辆蓝色自行车,如同我左手腕上的银灰色手表,成了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到周末,在学习疲惫之余,我都会把自行车推到楼下的小区院子里骑,锻炼身体。小区庭院的几百平方米地都被我自行车车轮丈量了一遍,我能做在“人车合一”,随心所欲地控制自行车,甚至可以在一定的速度下不用双手、只能双腿蹬踏板前行。

我成了小区里的“蓝色闪电”,不少小孩儿骑他们小几号的自行车跟在我后面追赶,可惜他们速度太慢,总也追不上我。我的自信心在一天天膨胀,有时我会骑自行车出小区,像是蜗牛的触角,去小心触碰外面的世界。一开始在人行道上慢速前进,胆子大后,我敢在车行道的边上前行。

终于,在一个周末。吃过午饭,我对父亲说:“我和秦硕约在学校打篮球,今天我把自行车也骑出去转悠一圈。”

父亲担心我,“这儿到你们学校坡坡坎坎的,骑自行车不太方便吧,能行吗?”

“能,这可是山地变速自行车,就是为了应对山地地形的。”我把自行车推出去,跟父亲道别,“爸,我出去冒险了!”

午后的春日暖阳懒洋洋地挂在天边,白云几朵点缀湛蓝天空。舒缓的群山上生长着人类修建起的钢筋混凝土城市森林,高高矮矮的建筑以一定的规划散布或聚集。群山脚下的一边,湖泊江面一望无垠,风吹过,江面波涛起伏、浮光跃金。鸟群在江面、城市上空飞舞打闹觅食……

山与山之间,一条雄伟壮观的跨江大桥连接两端。桥上车辆行人来往通行。一辆不起眼的蓝色自行车贴着道路边行驶,上面是一个身穿蓝色夹克、黑色运动裤、白色板鞋的少年,他的头发被风吹成中分,他低头、不停地脚踩踏板驱动自行车往前。

我谨记父亲的教诲,眼睛专注前方,时刻预防前方可能出现的危险。自行车在我的操控下保持在一定速度,离人行道半米宽。机动车辆从我左边路过,卷起风浪,特别是大货车路过时,我感到害怕,手死死地捏住车龙头,往人行道靠近。

城市道路起起伏伏,我调整自行车挡位以适应上坡路,费力踩动踏板。我行驶的路线也是二路公交车的路线。来到孙家书房路,我刻意不去关注右手边的街景,即使玉娇龙的招牌门店出现在我眼角也一闪而过。我加快了踩动踏板的频率,离学校越来越近。

禽兽在校门口等我,他看到我骑自行车来时眼睛闪光,伸出手触碰,“这就是你的自行车?可以呀。帅!”

我和他一同走进学校。门外大爷躺在保安室打盹,呼噜声飘荡在空中。

禽兽要试试我的自行车,把篮球包塞到我怀里。我有些心疼,“小心点儿,别给我自行车弄散架了。”自行车与禽兽的身形相比显得苗条、柔弱。

阳光四溢的篮球场上,禽兽骑着我的蓝色自行车绕圈,他笑得合不拢嘴。我把他的篮球从篮球包里取出,在边上有树荫的一个场地里拍打,投篮。

篮球场内有两处学生在打篮球。其中一处在打全场,五对五。我赫然发现,一人竟是丹凤眼!他身材比例匀称,虽不像禽兽那样肌肉壮实,但高挑,手臂胳膊长,跑动迅速。队友把球传给他,球在他的手掌和地面蹦弹、速度快到留下残影,他假动作干净利索,找准空当、后撤一步跃起,标准的投篮姿势出手。球在空中自转,画出一条饱满的抛物线,落进筐内!

篮球场外,一队学生在塑胶操场上绕圈跑步。我看到了唐老鸭和猴子的身影,他们在雷老师的建议下报了周末体育班,集中练习中考项目。

禽兽把我的自行车停在篮球场边。我指着丹凤眼问他:“那人是学校篮球队的吗?打得挺好。”

“是啊,”禽兽吹嘘到,“我还和他单挑过呢,他不是我的对手。”他撸起袖子,露出黑黝粗壮的手臂肌肉。

在禽兽的帮助下,我的篮球技术突飞猛进,定点投篮能做到十进七。他在三分线外把球给我,“来,单挑试试。”

我接过球,两只手轮换持球。禽兽的身躯挡住我,是一座移动的山。我尝试了几次都难以绕过他上篮。他脚下步伐紧凑、毫无破绽,他说这是螃蟹步,能在篮球场上横着走。实在没招,我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出手投篮!禽兽踮起脚尖,一只大手想要盖帽。

篮球离开了我的手。为了防止被他盖帽,在最后一刻我调整了力道。篮球高高的跃过禽兽的身躯,在空中自转,三不沾,落回地面。

禽兽跑过去拿球,轮到他进攻了。我左手伸展开拦住他,右手虚挨着他身躯。他持球摇晃突破。我尽量跟上他移动的方向,往后退、避免和他直接肢体接触。他来到篮球框下,凭借身高优势干拨,轻易送球入框。

禽兽嘲笑我,“你这打的是什么球?”

我捡起篮球拍打,在场地内跑动,“你身体占优,赢我不是很正常嘛。要是我俩身体互换,我还虐你呢。”没有了禽兽的阻击,我在二分线上投出一个漂亮的得分球。

禽兽运球接近我,露出牙齿面目狰狞,“刚才你为什么不拦住我?”

我双手摊开,无奈道:“我怎么拦得住你嘛。”

他走到我面前,让我双腿前后岔开摆出拦截的姿势,告诉我重心放低靠前,“只要姿势正确,发力也合理,能拦住的。你试试。”

我右手贴在禽兽的侧肩,整个身体斜靠压在禽兽身上。禽兽发力,一手拍打篮球,硬撞!

我赶紧往侧面躲开。

禽兽生气道:“你怕什么!打篮球就要这样啊,对抗,身体上的对抗!”他继续说:“我已经教会你怎么运球,怎么投篮,怎么跑动,现在还剩最后一项,用身体去冲撞。对手不会让你顺利地突破投篮,你也得去防守、封锁对面。”

“对抗?我怕受伤。”

篮球场上,多次尝试无果,我始终学不会怎么去对抗,总是在禽兽冲撞过来时收力躲开。轮到我去突破时,往后撤躲开禽兽、随意出手投篮,命中率极低。

禽兽叹了口气,对我说:“如果你不学会怎么去对抗,那你永远也学不会打篮球,这是无法避免的。不要怕!其实很简单。”

打累了,我和他坐在篮球场边的树荫下。我说:“你身体那么壮,当然不怕了,我这弱小身板,经受不住呀。”

操场上的体育班下课了。唐老鸭和猴子看到我们,走来打招呼。他们也看到了我的自行车,称赞它是漂亮的。我们四人分成两人一组打篮球。

禽兽改变了打法,不再是之前训练我时的粗野狂放。唐老鸭、猴子和我的身形差不多,不够壮,尚处于青春发育期,没什么肌肉。禽兽变得小心起来,当我们持球时,他象征性地举起手挥两下,并不较真,像是鸡妈妈呵护小鸡们一样。我们轻易突破他,跑到篮球框下上篮,球进了击掌欢呼。

春日下午的篮球场,我尽情奔跑,挥洒汗水,乐此不疲地拍打篮球、投篮。

下午四点半,我们都成了汗人,汗液沤湿衣裳,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这天的篮球运动。我推着自行车出校门,和他们约定下周再战。

我沿着二路公交车的路线回家,在孙家书房路下端一个岔口转进国本路。国本路两边的行道树四季常绿,点点新绿装饰道路上空的绿拱。夕阳霞光透过茂密枝叶,光点照射在沥青道路。风吹过,地面上的光点眼睛似的一眨一眨。

坐在自行车坐垫上,我全身的力气被篮球消耗殆尽,双手搭在车龙头上,双腿麻木地蹬踏板。

国本路道路幽暗,视野近端如同一个迷人的黑洞,两旁车行道每隔一段距离就停放有小轿车。

“嘀嘀……”后方,大巴车的喇叭声响起。我靠边、减缓速度。大巴车在我身边路过,留下一串尾气,风浪打在我背上。我的余光扫到了三人民医院,大门口挂着春节欢庆的条幅和红灯笼,人来人往。医院对面的店铺是一家红油牛肉面馆,几位客人蹲坐在矮桌子上嗦面,旁边一家鲜花礼品店摆满鲜花,正有人身穿正装在里面挑选,再旁边,是一家医药超市……

恍惚间,在人行道的阴影处,我看到了浓妆艳抹的女人,不过视线很快被道路边停靠的小轿车遮挡。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广告牌,推销“伟哥”、“精油”、“春药”。红色荧光闪烁的无人售货成人用品店二十四小时营业。

转过弯,车辆减少,一条直行道出现在我眼前。凉风吹干了我身上的汗液,我的体力渐渐恢复,加快了蹬踏板的频率,享受风在我耳边掠过的呼哧声。

“嘀嘀……”后面又响起车的喇叭声,听声音像是一辆小轿车。自行车没有后视镜,它的声音快速接近,我转过头查看。

是一辆速度不慢的载货三轮车。

我回过头,一切已无法挽回!鬼探头!车行道边,接连五辆车停靠,一个身影从车缝隙中走出!

“嗞……”我捏死刹车,车轮来不及刹住,撞上那个身影!

后面的载货三轮车超过我,驶向远方。

那个身影被车轮撞击,依靠着前面停靠的面包车车身顺势倒地,躺在地上……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脑子里立即意识到,我闯大祸了!恐惧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我跳下自行车,上前查看。

那是个老太太,身材臃肿,一头短发小蛇似的弯弯曲曲被染成红色,她闭着眼。我蹲在她旁边,嘴巴不停歇都询问:“你没事吧?没事吧?”摇晃她的臂膀。她毫无反应。

周围的路人发现了这儿的状况,围过来。更多的人从老太太走出来的方向走来——一个麻将馆。一群老头老太太围成一个圈,把我困在里面。

我听见有人说:“喏,看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不错,左手腕上还带着表哩,自行车也是崭新的,家里应该不缺钱,不过也麻烦,这下闯大祸了。”

我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太太,继续询问:“你没事吧?没事吧?”她还是无反应,我崩溃了,她不会死了吧?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肝胆俱裂,我成了杀人凶手!这是个意外……

围观的人群叽喳。有人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喊救护车前来。有人拨打公安局电话来处理这起交通事故。

“嘀嘀……”路过的大巴车、小轿车摁喇叭。双行车道拥堵,司机们小心地会车。

我麻木地跪在老太太旁边不知所措。有人拍打我的肩膀,说:“孩子,把你父母喊来。”他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拨通父亲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我失魂落魄地说:“爸,是我。你快来,在国本路。我把一位老太太吓倒了,你快过来。”

父亲问我:“吓倒了?什么意思?”

我跟他解释,“我没撞到她,我捏了刹车的……我没撞到她,没有,只是离得很近,把她吓倒了……”是的,这是事情的真相,刹车刹住了,只是由于离得太近,老太太被惊吓到,是她自己倒地的。

我把手机还给热心大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我面无表情地瘫倒在老太太边上,祈祷她千万不要死……

急救声临近,救护车前来救人。白衣服医生护士抬出担架,把老太太抬到救护车里。老太太的朋友和借我手机的热心大叔上了车,我也被赶到车上惶惶不安地坐下。

救护车路过三医院,绕远路去了市中心医院——全城最好的医院。老太太被送进急救室。我被看住。

父亲来救我了。他把我护在身后,跟老太太的朋友了解情况,应对医院的人。不久,公安局的警察来了,老太太的后人也来了。

我和父亲被一群人发难。老太太的女儿趁父亲与其他人交谈时单独找我。她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女人,卷曲头发扎在脑后,大嘴巴,薄嘴唇,厉声问我:“你爸做什么工作的?”

我答:“大货车司机。”

“你妈呢?”

“皮鞋厂员工。”

医院门厅外,夕阳落山,夜幕降临,市中心灯光闪耀亮如白昼。医院繁华依旧,几辆救护车轮番停在急诊通道,护士推着担架上需要抢救的人急行。我看见,一台担架上铺盖在病人身上的白色布匹被染成鲜红,受伤的人哭喊,“疼!”他的亲人在抹泪,安慰他忍一忍,会好起来的。看样子他是遭遇了车祸,一条腿扭曲得变形,骨头刺出皮肉。

老太太的儿子赶来,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一身西服整洁有型,脚下的黑色皮鞋锃亮。

几人围住父亲交谈。父亲背对我,肩膀耸动,他的背影孤独、弱小。我暗下决心,要是他们敢对父亲动手,我就扑上去帮父亲。隔了一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交谈完后,父亲带我离开。我坐在他太子摩托车的后座上。

父亲说:“那儿离三医院那么近,怎么到市中心医院来了?”他的潜台词是这样会花更多的钱。

我没说话,紧紧抱住父亲的腰。回到国本路事发地,我去取被扣押的自行车,骑上去,跟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回家。

再次坐在自行车上,我不再东张西望,即使后面的汽车喇叭声再怎么喧嚣也绝不回头看一眼,我目视前方,目标只有一个——前方的路!

母亲在家做好饭菜,等我们回家。我把自行车推到阳台上停放好,关上卧室门。门外,母亲敲门,喊我出去吃饭,“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快出来吃。”她的语气里没有责骂,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听见她在小声说:“让他多些经历也是好的。”

我反锁门,“别管我!我睡觉了。”说完,我再也忍不住,闷在枕头下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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