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小时候，经常看到玩伴被他们的父亲打得红着屁股，脸上挂着委屈和无奈的泪水，小声嘟囔着，在大门外来回走着。门里有个粗重的声音大响：小杂种，你敢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已经记不清我那时的心情了。我一直不知道被父亲的大巴掌打在屁股上的感觉是什么。因为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走了。一直到现在，我只有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冬日的下午，父亲躺在炕头上，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要听娘的话，她脾气不好，别惹她生气上火。从这以后，父亲就不再有具体的形象了。

        但我还是经常听到别人说起父亲。说他个子不高，因儿时脚受过伤，走路的时候总会一歪一歪的；挑着一个粪筐子，有时会走到学校去，看姐姐哥哥们上学；有时遇上开运动会，看到姐姐们球打的好，跑出了好名次，会在心里高兴。回到家中，就会让母亲做点好吃的，说孩子们挣脸了。有时会在姐姐哥哥们不注意的时候，从怀里掏出几根油条来，递给他们：趁热吃。

        现在回到老家，听老人们闲谈，也会说起父亲：他可真是个好人，拿枪的时候，从来没有打过人；当官的时候也没有看不起人；一个字也不识，开会讲话拍巴掌的人可真多。说完，总会叹口气：好人不长寿啊。

        对父亲的点点片段，就这样留在了我的心里。可这些片段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连成一个整体。姐姐哥哥们还能经常梦见他，说梦里的父亲还是那个样子，挑着粪筐子在村里村外转，还会问一问他们：学习吃累不吃累？可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我曾跟母亲要过他的照片，可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别的，最后的一张照片却带进了坟里。父亲的具体模样，我便不再有可能知道了。

        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能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带着一点点非常模糊的印象。

        长大后，一个人到外地求学。离家远了，便有意无意地想起家乡，和家乡的一切。每想起那个模糊概念的时候，便会涌上一股淡淡地忧愁和思念。经常看到同学的父亲到学校看他们，带着不少好东西，脸上挂着一丝自豪，一丝慈爱，一丝温和；临走，还会从口袋里抽出不少的钱：省着花，不够打电话回家。而这时，我在心里便有点酸涩。书上说：慈母严父，父亲一向都是严厉的。描写父亲时总是脸上没有笑，板着脸；解决问题的方式便是扬起象征权力的大巴掌，不是打在子女的身上，便是拍在桌子上。但现实中的父亲，我感觉并不是那样的。而正是这种现实与描写的错位，更让我回想我曾经的日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已经无法证实了。正因为无法证实，回忆便成了一条潜伏在角落里的虫子，醒来后，一点点咬噬灵魂深处的青草，有一点痛，有一点痒，丝丝缕缕，让人难以自持。

        想起朱自清的《背影》来。他把父亲的所有形象浓缩到背影上。那个略显肥胖、略显笨拙的背影，集中了父亲对儿子的情，和儿子对父亲的爱。当人们要独自出门的时候，便会回头看到，一个影子——父亲，站在家门口，一动不动。就像一座山，树立起了一座回家的路标。

        我没法体会到这种感情。我回头看的时候，真的希望能看到一个老头，即使很不起眼的一个老头，在默默地向着我行走的方向看。不知道我看到有那么一个老头站在那里看我的时候，我会不会有泪悄悄地流下来。

        而现在，我只能在特定的时候，在父亲睡眠的地方，默默地与他说些什么。

        我也做了父亲。看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心里无比慌乱。我做好准备了？可我还不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她就来了。她哭了，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是想让我抱抱呢？还是希望我在一边唱支歌谣听？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一个刚做了父亲的人，面对自己的孩子，显得比这个小生命还无助。

父亲，原来是这样的慌乱、这样的无能为力？

        孩子在成长，让我感到父亲这个身份的压力。而当我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倔强、她的无知、她的无意过错的时候，我做不出一个决定，如何教育她的决定。言教，可她还不能明白；手教，实在没有理由，那个象征权力的大巴掌，又如何能落在嫩嫩的小屁股上呢？

        可我感觉到的，更多的还是欢乐。隔段时间再见她的时候，她会用她的小嘴巴狠狠地印在我脸上欢迎我；当我给她买个她喜欢的好东西，她会用“爸爸也是好孩子”表扬我；吃饭的时候，她会跑到厨房里，给我拿个大碗：爸爸要喝酒。

        但让我最感动的，是有一天晚上，她从梦里醒了，哭着找爸爸。把她抱到我身边后，她看了我一眼，便停止了哭泣。然后自然地把小手放在我脖子上，面对着我，闭上眼睛睡了。我放慢了呼吸，怕我浓重的呼吸影响她的睡眠，可就在这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很灿烂的笑。

        有人说，语言可以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完美地表达出来，可我现在，却没有办法描绘出我的心情。因为女儿，我在体会着一个父亲的感情；因为女儿，我有了明天的希望，和继续前行的力量。

        我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什么，我也不知道究竟从父亲那里学会了什么。但其实，总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就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我一直在努力地想着那个模糊的概念，努力地看着远处那个模糊的形象，虽然不真切，但他还是在那里站着。

        送孩子出门，父亲站在门口，那是告诉远行的子女，这里是家，飞倦了就回来。而若干年后，当家门边不再有那个影子，或者原来的那个家，也不再存在的时候，我们知道，父亲这个影子还会站在每个人的心里。

        每一个生命，都是上一个生命的继续和延伸，也是下一个生命的传递和链接。每个人在这条链上，都在承受着生命的责任。而这种责任，会因成为另一个链接的一部分而更明确和具体。在我们走累了的时候，会想起我们的父辈，想起他们在背后看着我们；我们便感觉到温暖，和厚实。而当我们注视着我们下一代的时候,我们也同样会在那里看着他们,并最终放飞他们;只用思念的线,牵挂着儿女们。

        女儿拉着我的一根手指,在路上又蹦又跳。也许是她无法表达心里的幸福,便仰着小脸娇里娇气地叫爸爸爸爸。我蹲下去,想捧着她的小脸亲亲她,可她却跑了出去,小小的身子一扭一扭,不时地回头看我有没有追上她。我想:也许她的现在,就是我的过去;她的成长过程,便是我的成长脚步的重现。虽然我那时的一切已经无法重现，但我知道，我无法忆起的那几年，我的父亲也一定这样，让我拉着他的大手指，在大集上逛过,在地头上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