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区生活了二十多个春秋,却一次也不曾逗留过年。每到年前,阿地逃也似地回到山乡老家,不管风雪不管冻雨。这种年复一年的出逃行为,好像在提醒他,内心深处,自己远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至多是个长期客。牵走阿地心魂的,是山乡的年味,更有冬日里父母备好的碳火暖炉。
今年回家过年,阿地多带了一件物品,这是他花几十元买的一双老北京布鞋。阿地之所以带上布鞋,完全是为了烤火。从小到大,直至去年,阿地一直穿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最近的一双,阿地穿了近十年。十年里,一坐下来,阿地做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上布鞋。阿地的一双糙皮糙肉的脚似乎也被宠坏了,套着皮鞋运动鞋总感觉不爽,双脚就像他刚从乡下进城时的拘束。十多年下来,阿地在城区的工作学习生活都已适应,唯独两只大脚板还未适应洋鞋。只有换上母亲的布鞋,十个脚丫子才舒服起来,就像鱼儿游在水里,自在得没话说。这几年母亲年岁渐高,纳不动鞋底,所以,脚上的布鞋尽管沧海桑田,还在鞠躬尽瘁。不过,实在坚持不到下一个年头了。
所以,别人过年买新衣裳,阿地过年买新布鞋,而且布鞋烤火暖和不发烫,还不会被烤得变形。
除夕的夜晚,父亲在炉盆里装了满满的木炭,木炭是一年中自家积攒下来的,不大不小,像大核桃般粗细,一颗一颗很均匀,燃起来无烟,非常洁净。盛木炭的工作,父亲特意在屋外完成,免得扬起灰尘落在身上。在木炭的上头,再铺上红红的火粒,刚从年夜饭的灶膛里取出的已经燃烧成熟的旺盛火种。
一家人围坐炉边。十多只手摊开,伸直手指,几十个手指头在火炉上边围成一圈,像一朵大菊花。父母的手很粗糙,阿地和妻子的手也不细腻。
父亲问儿子,今年还好吧?
儿子说,好的,平平常常。
母亲问媳妇,上次托人带去的腌肉是不是太咸了?年糕是不是太糯了?
媳妇说,都刚刚好,昨天吃完了。还有的话,过年后再带点去。
母亲说,有有有。
父亲问孙子,期末考试第几名?
孙子说,大学考试不排名次。
父亲于是感叹,哦。孙子读大学了,真快。
母亲又问儿子媳妇,过了年,你们也老了一岁了,该有几岁了?
阿地和妻子一愣,一下子还真说不准自己的岁数。时光淡,岁月浓。在山乡,刚进入中年的阿地和妻子,年龄都丢了。
……
今年过年比往常冷。电视台的主持人公告观众,要注意防寒多加衣。母亲听了,很不以为然,盯着女主持人,说,她穿得这么少,会不会伤风?快快提醒她:多穿点衣服。她那里没火炉吧?
阿地说,是啊是啊,该是我们提醒她。阿地一边说一边把脚搁在火炉沿上。
母亲早已注意到阿地的新鞋。她很是愧疚,摸摸阿地的鞋,小声地说,好几年没有给你们做鞋子了,过了年我再试试看。
阿地连忙说,不用不用,这个一样的。
……
火炉里,底下的木炭慢慢变成又热又红的火,最上层的火颗粒慢慢变成灰。叨唠之间,用小铲子拨去一层层的白灰,满炉的暖火又红得一眨眼一眨眼。一家人专心致志地烤火,离开了网络忘记了电话,听过了天气预报,电视里放的是什么,都没怎么在意。
屋外,飘着雪花,风很大很冷。
火炉边,从除夕夜到初一凌晨。这一天,从炉边结束在炉边开始;这一年,从炉边结束在炉边开始。山乡的春天,从炭火暖炉里孵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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