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璐很少早起。
即便早醒，也非逮住床头时间翻看床头书或手机，不折腾到出门的最后点，不肯起。
没成家前，母亲曾催促诗璐起床催得不耐烦：“邵诗璐！看你以后进了婆家怎么办！”
诗璐一边拉起被子挡住半张脸：“我以后，一定不会嫁进有恶婆婆的人家……”一边笑嘻嘻嘀咕：“这人嘛，有一天如果不赖床，就是开始老人家啦！瞧瞧，哪个少年不赖床？哪个老太清早躺得住？”
元旦过后没多久，别人开始陆陆续续美好的寒假中，诗璐却得更加早起加班，有点痛苦。每次，算计好时间定闹钟，响起了，依旧还要再赖三、五分钟，最后一刻，三下五除二——刷牙洗脸换衣服，一手抹唇蜜，一手提包换鞋，边往楼下冲——计划里，除了路上，到单位还得有五分钟早餐时间。
有一天，诗璐在车棚弯腰开电动车锁时，突然瞄见齐膝植被上很多蜘蛛网遍布在叶片之间，沾在蛛网上的露水闪闪发光。诗璐脑中不知怎么又浮起小时候清晨上学见到草叶上晶亮露珠时的奇怪：夜里没下雨，露珠从哪冒出的呢？
现在，诗璐当然已经知道：空气中是没现成露珠的，露珠都是潮湿的空气一点一点凝结而成。夜晚，气温比白天低，空气湿度大，没有阳光时水汽不易蒸发，潮湿的空气触到草叶时，一点一点地就凝结成小水滴，无数小水滴聚集在一起，便成了露珠。
诗璐脑子里猛然蹦出个“涅槃”的词来。是的，空气的涅槃！成就草叶上滚动的晶莹剔透，拂去尘埃……想着想着，邵诗璐就走神了。游魂般出声几句短诗来：
在时光匆匆的脚步里
愿飘落成你心上唯一的温柔和芬芳
似一滴露，剔透那些无法形容的情
湮灭于青天白日的温暖明媚
勿需蔓延黑夜落落忧伤……
正陶醉着。诗璐的老公蚂蚱迎面开车回来：“蹲地下看什么又发呆了啊？今天不用上班？”诗璐回过神来一看时间，火急火燎：“呀，惨了！要迟到了！”
蚂蚱看着自己这永远黑眼圈的女人，忍不住摇头：“肯定又没吃早餐了！”自己这夫人，没什么爱好，却很少早睡。有时候明明看见她很累，早早上床躺下，强迫她闭上眼。她三更半夜就会突然间坐起来，要么找纸笔，要么找手机或开电脑。
她说，有许多神经在她脑海里不肯歇停，折腾来，折腾去——时间，不能用来浪费，不如看点什么，让眼睛继续累下去，总会筋疲力尽的。
蚂蚱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分房睡。诗璐怕自己吵着蚂蚱和孩子，蚂蚱怕诗璐好不容易想睡时因为自己的呼噜声又失眠。都是不善表达情感之人，各自小心翼翼，却谁都不主动吭声。
蚂蚱回到家打开电脑，登录进一个账号，隐匿着看诗璐昨夜的文字：
夜，是有毒的，藏着一头狰狞的幻兽。
它的鼻子灵极了，沿着气息里迷茫的味道找来，一声不吭地贴在我的窗外，用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想一个人了。很想。很想。
十几天，几百个小时，几万多分钟，没有相见，没有甜滋滋的嗲音糯在耳边，没有柔暖的脸蛋黏在一起摩挲：“我爱你，就要和你在一起！”
相思，是那么苦痛的事。
消息传来，你发烧了，蚂蚱回乡看你。自从喜欢上《爸爸去哪儿了》，你开始像凯米那样喊蚂蚱芭比。你让蚂蚱芭比带回一颗心形石头，两面被红笔画着一大一小两颗爱心。你要蚂蚱告诉我：“送给妈咪的，小心是宝宝，大心是妈咪，小心爱大心，大心爱小心。”
亲爱的，你不知道，拿着石头时，有一个人感动得泪眼婆娑。你一直不肯接电话，我却知道不是不想我，你是怕自己对着电话说着说着会哭鼻子。你说，妈妈不喜欢哭鼻子的孩子。我相信你从来知道，这世间，没有谁，能比妈妈更爱你。
从小，你比寻常同龄孩子更能约束管理自己。妈妈常问自己，怎么和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得到最爱你？与金钱无关，与成绩、成就无关。这世界，仅此一个人，只纯粹、真心爱你。
想你学会内心简约，自然呈现本性。
不要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不要往丛林深处走去，愈走愈深，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妈妈明明知道人生不急不躁，顺其自然，才会五彩斑斓，可这前半生始终修炼不了佛家智慧，超脱。
自从有了你，妈妈才能视若他人为无人，却视不了世间情爱万难为无物。所以，妈妈在灵魂始终引入不了涅槃世界时，不断记录一些东西，留给将来的你，希望你少走妈妈走过的弯路——
最近，读到林清玄的一篇《断爱近涅槃》。有段话大致是先生读到一本佛经里的渴爱。
一是欲爱，是感官享受的渴求；
二是有爱，是生与存的渴求；
三是无有爱，是不再存在的渴求。
那佛经里的涅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净、皈依佛经里的彼岸、和平、宁静来正面说涅槃，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槃”。
这是何等的境界？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绝处逢生，涅槃自然就在眼前。
是的，亲爱的，等你长大就会知道，凡尘男女情事里，也可涅槃。有一种情爱，只是一言不发，远远地深深地观望。不惊动，不喧闹，却把对方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像描图一样，细细地，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印实——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别以为世间父母对孩子的爱，便是最纯净无欲的。
许多爱，只是成年人的面子。你们小时候的心，被这样的爱从小熏陶，不用教，也潜移默化。亲爱的宝贝，妈妈也曾生过你的气，责备你，责骂过你，你却始终没任何势利心思，也从不为自己学习没有第一而有所失落。你就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快乐的你。
蚂蚱芭比离开乡下那天，奶奶去麻将，爷爷挖井了，宝贝你一个人坐在门前……妈妈听着蚂蚱说这些时很心酸，质问蚂蚱芭比为何不把你从乡下带回来？至少，你可以随时在妈妈视线里，不会轻易发烧生病，也可以做许多自己喜欢的事。
蚂蚱芭比说，你拉着他的衣角虽然依依不舍，却泪眼汪汪地告诉芭比你不回来，回来也是一个人，要么坐芭比要么是妈咪的办公室……
你不回来，也好。至少在乡间，没什么车来车往，你可以放肆奔跑。我和你的蚂蚱芭比，不会与你絮叨一切在为你将来长大而奔波。事实上，我们成年人都在先为自己能活着。
我知道，你一定已结识了不少小伙伴，你不会让自己孤单。
今晚，为你选录了一段《墓畔》：
坟墓，是一扇通往别处的门，进去的人把属于他人的一切都留下，属于自己的全带走，留不下带不走的，将慢慢腐烂，和石灰腥泥朽木溶解在一起。《圣经·创世纪》中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我想，假如明天我将离开人世，我眷顾的是什么？无法释怀的是什么？还欠下什么？所要留下的遗言是什么？我要带上我最爱的女人，到这片墓地来走走，拉着她的手，沿坟墓走上三圈，然后抱住她，紧紧不放，像第一次拥抱她一样。我要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告诉他们，人生无非是把每一天的路走好，每一天的饭吃好，每一天的觉睡好，每一天的事做好，宽宥他人善待自己，布道自然。
亲爱的，你明白我们彼此爱，你已可以做到不想我。你的涅槃，真的比妈妈厉害。有一天，假如我们都不在了，你一定可以笑着送我们，你比我们，更懂爱。
蚂蚱看完诗璐的东西，对着电脑屏幕也发呆——诗璐写给孩子的？她给小小年纪的孩子，留这些爱啊死啊的东西干什么？
同一时刻，邵诗璐在单位门卫开门的那刻，急匆匆在保安室里借了笔纸，记录下车棚里吟出的几句诗，欣喜若狂地想着：晚上给宝贝留一首诗？
（原稿《断爱近涅槃》于2014-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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