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四老，同一年过花甲大寿。
（一）
公公婆婆的寿宴，选在正月里摆酒席。
老二媳妇催促老二买了好几万响的炮仗，因为与婆婆住一起，老二家两孩子最得奶奶照顾；老三媳妇给二老从头买到脚，因为夫妻俩时常不在家，老三家一对儿女也丢奶奶家，逢到老三店里生意好，老三一张嘴，婆婆还会及时去帮忙。
我这长媳呢，买点什么好？
早几年，也给二老买穿的。公公清瘦，码子尺寸很容易适合；婆婆身形胖，若不亲自试衣裤，很难买到合身的。
在乡下，老人做寿，要给客人回礼——特制的寿饼。通常，是出嫁的女儿女婿负责寿饼。婆婆没生姑娘，我一早想好了：三个儿子分摊置办酒席和做寿饼的钱。
公公的三妹年轻时想多偷生个儿子，就把二姑娘从小藏给大嫂（我婆婆）带。婆婆带啊带，稍大点把二姑娘送回三姑家时，二姑娘与已上有女下有儿的亲娘怎么也亲昵不起来，婆婆心疼，干脆就认成自家闺女，养到大学毕业啦。
我的小姑子，其实是表妹，自小在我身边上学，没出阁前就有两对父母。我的公公婆婆是她爹娘，三姑夫妻又喊爸妈。
婆婆宠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养大的四个孩子，都没长坏心眼，却也都缺心眼，个个不灵光。按说，这二老花甲大寿，养大的姑娘作为闺女，给娘添个首饰不是自然而然的嘛。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子，却不懂这人情里的心思，可能，也没攒到什么钱。
我算蛮玲珑的长媳吧，又常年最不在二老身旁，便寻思着：“干脆趁做寿，给婆婆买个金戒子？”嫁外子十几年，别说没见过婆婆戴首饰，我自己，也都不曾戴过金戒子。
回乡头天，和外子说逛金店。他一听是给他娘买金戒子，直说：“不用！不用！不如给钱实在……”我气恼得火冒三丈：“你们家男人懂个屁！非买不可！”
先选了枚雕花的。我用大拇指试了试大小，想象在婆婆手指上的感觉，好像太张扬。又换成刻字的，还能活动大小，方便婆婆灵活换着手指戴。
回乡那晚，我悄悄把绒布的首饰盒给婆婆，婆婆见是戒子，明明很开心。第一句话却是：“怎么乱花这个钱啊？我这辈子还没戴过金戒子呢！”
我搂着婆婆接过话：“就因为没戴过，现在更要戴！”
婆婆拿出戒子在每个手指上戴戴，我给她缠在了右手无名指，有点松。她胖乎乎的手指，布满干农活家务折腾出的硬茧与伤疤。我叮嘱：“妈，戴着就是。别在老二、老三媳妇面前提是我买的……各人有各人心意，孝顺您，却都是一样的！”
婆婆嗯嗯应着，回头有姑姑眼尖，立刻就看见了：“嫂！我哥开窍了？咋晓得送你个金戒子了啊？”
婆婆支支吾吾，又难为情，又显掰：“老大媳妇买给我的——”婆婆看看我，又紧接着乐呵呵：“老二老三媳妇，也都给我们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哦！我这身材，实在不好买衣服……”
隔几日，再回乡，村子里的堂客几乎都知道我给婆婆买了个金戒子。我注意到，婆婆把戒子从右手换到了左手无名指，戒子上还缠了小半圈红线。婆婆说戒子有点大，怕掉了。我告诉她城里的金店可以固定大小的，随时可以去免费弄。婆婆说，那等空了就去。
再隔些时日，又回乡，婆婆没把戒子戴手指上了。一问：“去地里摘菜，戒子不小心掉菜地里也不晓得，回来后寻了大半天，急得心疼……”婆婆夸张拍着胸口，我忍不住打断：“那么小的东西，掉了就掉了呗…….不值几个钱，下次买过！”
婆婆又得意：“我回菜地里，给找着了……”天哪，那小玩意，也能找回？我想象着婆婆当时的心急如焚。猜想婆婆是给吓着了，回头就把戒子收了起来，再也不肯戴。
婆婆说：“是啊！花那么多钱，要是掉了多可惜！”
唉，我催外子拿了戒子回城里金店固定大小，才无意间知道——公公婆婆的寿宴，婆婆一分也不肯儿子们掏！说是三个媳妇都各自为二老买了东西。
婆婆说：“你爸还能挣钱，我们也还有钱，也收了不少礼钱呢！过几年我们做不动了，你们再轮流养我们呗……”
瞧吧，公公婆婆六十岁的生日，我们就花了一千多块：戒子与寿饼的钱。
（二）
老爸老妈的六十大寿，放在国庆小长假期间。
我在茶舍换了班，请两天假。酒席放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家饭店里。亲友们去老妈那，或到我家来歇歇脚，都很方便。
很早之前，老爸隐隐约约与二妹提：“我和你妈的寿宴，你们两姐妹负责！”
老妹问我意见时，我一口回绝了：“别瞎掺和！老爸老妈五十岁生日时，在乡下自己置办的，六十岁过生日，还不让弟弟负责啊？我们两姐妹可以包礼、做寿饼，礼金归二老各自收，其它别乱插手！”老妹诺诺。
饭店里热闹两顿后，送走了所有亲朋好友。弟弟和老爸在前台结账，我依旧没辙——老爸说弟弟没钱，用收来的礼金付了帐。不想再花心思去知道老弟为二老的生日准备了什么，被母鸡护着的小鸡永远不可能像鹰一样飞！算了，我自己小家、工作都顾不上，懒得管其它！
天还未黄昏，茶舍请的假晚上才到时间，招呼了两天客人，琐琐碎碎，赶紧去美容院躺一下。老妈这两天应该最累着了，我寻思着让人接她来美容院，丢下老少一会，一起面膜？
哪知道，老妈电话里一听我说在严医师诊所旁，以为出什么事儿了，慌里忙张就自个冲来，我都还没来得及安排车子去接她。
待我说了只让她来体验面膜，老妈站在床边死活不肯躺下：
“家里地还没拖，水池里一堆鞋子没洗，你弟弟三个小的要洗澡……”
“他们亲生娘老子都在家啊！没你两个小时，家里会塌了啊？”
老弟曾形容：“大姐，我们这家里，爸是老爷子，我是大少爷，我老婆是少奶奶，咱妈是标准的老妈子……”。
老妈，您自甘堕落啊！自个都不疼惜自己，咋让你家男人疼惜你？瞧吧，自个还就享受这老妈子角色！女人啊，不管遭遇怎样困境，都要在婚姻爱情中保持人格的独立，不依附、不堕落；遇到艰难不放弃、不埋怨；既能随溪缓缓流，也可以奔向大海激起千层浪…….
在我的语重心长下，老妈终于躺下床。
可没十多分钟，老爸电话吼来了：“老太婆，死哪里去了？”
老妈诺诺：“在外面，有点事……”
“什么事？三个小的咋办?”
老妈支支吾吾。我抢过电话：“老爸，你们三个大人在家，看一下三小屁孩一两小时都不成啊？老妈平时一个要照顾你们一群！我找老妈说点事，请假两小时！”老爸才没细问。
躺在美容床上的那两小时里，老妈重复着一遍又一遍老少的不是。我听着，偶尔应应。
那晚，老爸拿出本子、笔，当着我和妹妹的面准备清算寿宴账目的架势。老妈正给我看她的金手链：“你弟媳妇给我打了个金手链！”我揣度着，老爸在等我和妹妹的红包。
妹妹说：“寿饼和姐夫平摊了七百多，东西我就不买了，再给五千你们自己买吧！”老爸喜滋滋接过妹妹的红包，转头看向我。
我递给老爸老妈一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这三千，你女婿给老爸你的；我几个要好的同学也送了礼来，我单独包给老妈。你们想买什么各人自己买，我一碗水端，公平！”
老爸在账本上记录了什么，眉开眼笑抬头宣布：“这两天酒席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一个瓢羹都没打破……去掉所有开支，礼金正好付了开支，多了你们两姐妹包的钱……”
我气恼他过度守护弟弟，故意泼冷水：“就您眼光浅！总舍不得放手让儿子出去历练历练。五十岁时，说他小！你们六十了，他还是小！再过十年，如果还这样守着，那时你们真老了，病痛又多，最需要人照顾，三孩子又上大学，最要用钱时，看咋办?”
老爸硬邦邦，蒙头回呛出一句：“反正我活着时，见不得他苦；我死了，也看不见了，管你们怎样！”
我心里又堵得慌。每次说这些，老爸就提死啊死。他也曾是雄鹰啊！十几年前一场病后，就再不肯放小鹰去飞。
“老妈呢？最辛苦的一个，老老少少的吃喝拉撒，她若现在有个病痛，谁照顾她?”
“你和你妹呗！”
“我们有各自的家了，也有自己的老少，自己的工作要忙了啊！”
“那我不管，没时间的，就出钱请人……”
我噙泪走向厨房。老爸一个人去阳台生闷气。没一会儿，又是我心先软，哄他下楼走走。他磨磨蹭蹭，先是不肯，一会说腰疼走不动，一会说一整天累着了。我游说许久，终于答应。老老少少五六个，一起欢呼着冲门口换鞋。
老妈角角落落清扫着。我和老妈告别，老妈说：“只有你，才叫得动死老头子下楼走走……”
水池边，洗刷着碗筷的弟媳喊住我：“大姐，你再说也没用，得先让你弟弟学会肯吃点苦！”
我清楚，弟弟是璞玉，只是缺少打磨与历练。老鹰若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捆绑着小鹰，小鹰岂能高飞啊？老爸的幸福，我无法论断，可却与金钱无关。他只要他的儿孙，平平安安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围转，再远一点，也必须电话一呼就能立刻出现。
（老爸的兄弟姐妹们，大伯已走，二伯未参加合影）
（三）
婆婆又来电话催促了。
“这个星期六，一定要回来吃鸡啊，我自己养大的乌鸡，再不杀来吃，就开叫了……”
接着絮叨：“最近手气很好，打麻将赢着不少买菜钱……”
“你爸的肩周炎在慢慢好转，就是再不能跟着工程队转……”
“老二、老三夫妻都出门做事了……”
“(侄子)轩轩管不住嘴巴，都要成小胖子啦！”
我没了假期，回乡吃个午饭，就得匆匆赶回城里上班。娘家老少也早早侯着，等我周末一起聚餐。唉，还是得跑一趟。时光耗在来回路程上虽然就得几小时，可才一进村，路边小店有乡亲就在喊：“回来啦！好久没回来麻将……”
门口老树，枝条垂得快接近树根的大地了。婆婆端着炖好的鸡汤，在门口一直张望着。
我常常想，家是什么？幸福是什么？
对男人而言，父母在哪，家就在哪？对女人而言，或许爱的人在哪，家才在哪。
有时候，也许父母对待儿孙或有轻重不同。可终究，他们都在越来越老，与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少。我以为的相亲相爱，是老的健健康康尽量照顾好自己不拖累小的，小的有主见有担当不让老的操心担忧。
在我们疲惫不堪承受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到中年窘境时，何尝不是人生另一种最完满？我们在乎的，能与我们有关的人，都在触手可及处。
林语堂说，幸福很简单：“一是睡在自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陈道明说，幸福是夫妻同坐窗下，她绣她的花草，我裁我的皮包。窗外落叶无声，屋内时光静好。
每个人心灵深处都隐藏着不计功利、基于人性自然生长的成长愿望。只是许多人，埋得很深很深。或许，在老弟心里，看着白发慢慢爬满老爸老妈脑袋，看着孩子们的衣裤一点一点变小变短，就是他最大的幸福感。比起事业或挣钱，这些陪伴，更重要多啦！
我想要的日子，最好的感觉，也从来不是转瞬即逝的瞬间，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持久。是感冒时的那杯热水，是生气后还能拥抱，是日积月累之后的绵长情谊。
任何一种感情，一定有陪伴的温情。那安静的乡村，河畔的老树，风中飘荡的饭菜香，它们本身并无何令人激动处，但它们持续的时间愈长，就愈令人陶醉。
（原稿《碎碎，平安》201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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