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麦香
来源：玉溪日报 字数：1890
□ 杨宝文
这几年，父亲埋怨自己岁数大了，布谷鸟的叫声也听不到了，鼻子怎么也不灵了，麦子熟了怎么也闻不到香味。
他嘟囔着，一个人倒背着手走出去。没有麦香的晨霭里，父亲有点迷失方向。
大小车辆从父亲身边驶过，留下一股股的黑烟，拉长了前方的视线，父亲用手擦拭一下混沌的双眼，依然看不清前方的路。
父亲是村里的老生产队长，父亲掌控着时令，时令盘结着父亲。和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一样令村里人振奋，春天来了，该犁地了，他们应时发出准确的信号，人们纷纷出动。
父亲的身影移动，代表着季节的周而复始。春耕秋收，父亲的影子是季节的影子，播下希望，收获黄金。小燕子、布谷鸟、喜鹊，一声声清脆的啼鸣下，季节一个个接踵而至。父亲翘首企盼的身姿渐渐丰润地低垂下来，皱纹的沟沟壑壑里绽满笑容。
北方的故乡，每年麦浪翻滚着香气，沁润着农人的心脾，每家的劳动力就都开始出动了，手里握着镰刀，头戴草帽，顶着烈日，幸福地出发。
记得小时候，天还蒙蒙亮，父亲就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磨刀霍霍。田野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路上的行人影影绰绰，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麦穗沉甸甸的，经过露水一整夜的浸润，麦穗似乎还在沉睡中，父亲母亲弯腰熟练地挥动着雪亮的镰刀，麦子纷纷倒地，齐刷刷地扑倒在身后。我和弟妹们打着下手，不得要领的前后忙乎着。中午时分，坚硬的麦芒扎得人浑身发痒，不一会儿，低垂的脸颊、胳膊上，裸露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划痕，红红的像细鞭刚抽打过。
回家的路上，到处响起麦收的欢声笑语，坐在小马车上的父亲脸上泛着麦子一样的光泽。父亲坐在车边上，挥动长鞭吆喝着，跟在车后的我们兄妹几个在车子的颠簸中打闹着跑前跑后。
来到麦场时，我们兄妹几个嬉笑着躺在地上，嗅着身边青草的清香，耳旁毛驴欢快地叫着，鸟儿从空中掠过，“扑棱棱”扇动着翅膀，弟妹们顺便把在麦草里捉到的蚂蚱、蛐蛐小心地用稻草穿成长长的两串，玩耍够了就顺手喂了家里的老母鸡。很多年过去了，我的眼前依然清晰地浮现着这样的场景：乡间的麦田小路上缓缓前行的马车、弟妹和我、撅起屁股推车的身影。
八亩多田地，父亲在这田地里翻动了一辈子，他抚摸过每一寸土的纹路，熟悉每一寸土的温热，熟悉这里每一缕迷人的气息，父亲躬身的背有着完美的弧形，慢慢蠕动，背起了我和弟妹们的童年。如今，背着大地默默行走。父亲的背上有着大地的颜色，行走在岁月的光辉里，渐行渐远。
父亲抬起头，麦子直起身，他们一同在大地上寻找。
父亲凑近麦穗，急促地呼吸了一下，饱满的麦穗与花白的须发一同颤动。晨曦洒在父亲的脸颊，柔软的光线模糊了脸上的棱角，与村庄的清晨完美结合。他俯下身来，从热烘烘的土里，摸出了陷进去的麦粒，一粒粒地捡拾，揣在怀里。
村里家家户户门前没有了粪堆，临街的都挖成了边沟，栽植了桉树，人们看着路面都光净了，可心里依旧怀着往日的畅想。冬闲时，大人带着孩子一筐筐地捡拾猪粪、牛粪、马粪，一点点攒积起来。每到清明节前后，反复挖地翻倒中，热气翻腾着的粪香有麦子熟透的味道。父亲嗅了一辈子，他熟悉了这种味道。
村里一棵棵茂盛的树木，孩子、老水牛，还有村头那口老井……时光在渐渐地老去，所有的生灵在无尽繁衍。远远的大片金黄，麦子随风起伏，加快了进行的速度。
村里陆续来了很多客商，一辆辆货车运走了村里的麦子和蔬菜，数着钞票的村民脸上绽放积存一年的欢喜。桌上没有饭的香味，父亲第一个吃出来，筷子轻轻地放下，他看旁人若无其事，自己心里便上下倒腾着，找不到一点缘由。消失的麦香，生长出没有香味的馒头。
父亲扛起锄头，在房前屋后的地里平整了一块空地，拌上发酵的猪粪，撒上了黄灿灿的麦子。长长的水烟筒伴随着父亲守麦的时光，阿黄和我都是父亲的忠实陪伴，他经常抓起我的小手在他那粗黑的胡子上来回摩擦，眉眼间绽放着慈爱与安详，还有那迷恋以往的亮晶晶的光芒。
父亲的身体里藏匿着乡村的所有物象，蓝天、白云、日出、大地、收割的人们，他们将命运的交响曲全部寄存在心底，时光轻轻地划过时，快乐却轮番增长。
错过的季节使父亲变得惶恐，由惶恐到不安。掌握了一辈子的东西恍然间逝去了，抓不到半点影子。天空下生长的一切需要真实，假模假样的总会让人们远离，远离的一切让物体变得模糊，星云湖畔的麦田守望者远远地站在风中举目张望。
风雪飘飘，高矮不一的麦芒在寒风中站立了一种坚强，大片大片的雪花埋上去，上面冒出枯冷的一截截麦芒，坚硬、忍耐、单薄地在风雪中萧瑟。父亲卑微的身姿伫立着，站出一种守望。
冬去春来，夏走秋至。
麦子卑微着尊严地活着，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微弱的热浪袭来，父亲听到心底的足音在微微颤动。
父亲、阿黄，还有鹦哥，端坐在麦地前，静静地守候，穿透空气的麦香，远远地吹来，抚热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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