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文化的不妥协之地
从圣罗莎（Santa Rosa）向西北驶入群山，细雨蒙蒙中穿过迷雾遍布的崇山峻岭，海拔上升，云层降低，白、蓝和砖色成为色彩的主导，一座小镇、一个村落，悄然伫立于眼前。这里是新墨西哥州的陶斯村落（Taos Pueblo），66号公路信徒的必去之地。在印第安提瓦语中，陶斯意为红柳之地，这是一座拥有一千年历史的普埃布洛印第安人村，时至今日，仍有近2000名的印第安人安静的生活在陶斯，在里奥格兰德河的支流谷地中，直面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撞击感扑面而来。
安家于新墨西哥州的英国大文豪D.H.劳伦斯曾这样描述新墨西哥：踏上这片土地，你将永远不再相同。这是美国历史文化血脉中最桀骜不驯的一支，她古老且复杂，林林总总的人来过，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反复留下印记：印第安土著文化、西班牙文化、墨西哥文化、美国现代文化杂糅并置，而这片土地也像记录员般，一页一页，将载着庞杂信息的历史速写。
风路过，尘埃落定，云流淌，天空低沉。印第安商人坐在摆放好绿松石和红珊瑚首饰的小摊边，几只家犬路过。溪水从远处基督圣血山上的蓝湖泻来，流过木板搭建的桥梁，将陶斯村（Taos Pueblo）划分为北之家（Hlauuma）与南之家（Hlaukwima）。
北之家，宏大的五层土胚结构（Adobe）城堡上，门深陷，漆以蓝色或紫色，一座座梯子搭放在墙边，延展着，似乎不通往任何实质性的地方，而是向着未来，或者远方。这是古老的印第安人对西部干旱环境的智慧应答：人们将泥土、稻草和水混合后，将其倒入模型中晒干成砖，所有的房屋由这些晒干的砖胚砌成，而后在表层涂以泥，这样建成的墙可厚达几英尺，每层房间的屋顶都由大椽木（vigas）支撑，椽木之间交错小椽木（latillas），最后用泥土压实。因为少雨，房屋每年只需修整一次便可。
走进一道门，狭窄的窗户阻挡了大部分阳光，光线低沉，穿过大大小小几只捕梦网，赤色羽毛轻轻晃动，土砖铺地，踩上去踏实。一位印第安老人坐在角落里，手中有着忙不完的活计，“随便看看吧”，他说。
“那些梯子有点突兀”，我问道。
“现在或许是，但曾经必不可少”，老人慢慢抬起头，“我们传统的房屋是没有门窗的，只在房顶开始一个小口，人们通过梯子爬进房间，若是有外敌入侵，人们就将梯子撤掉，把房子变成堡垒”。
原来梯子通向的不是未来或远方，而是过去的恐惧与封闭。
从老人的“城堡”向右望去，圣格诺尼莫教堂（San Geronimo）的白色墙壁反射着单纯的光芒，在村子的入口处。这座建于1850年的教堂，是村子中最新的建筑，祭坛中间是圣母玛利亚，她和周围的圣徒都是早期西班牙传教士带来的。“圣母玛利亚在我们的信仰里被描述为自然之神”，老人继续向我解释着，“她身上披着的纱会根据季节变化而改变颜色，这是我们的价值观，来自自然的价值观”。
我情愿将这种价值观理解为陶斯村原住民对入侵者的不妥协，并感谢这种不妥协。
村子的西北角，废弃的钟楼，孤立无援，脚下散落着无数十字架，或缀以花束，或刻以铭文，错综复杂的倾斜、翻倒在泥土中。墓地被土胚砖墙围绕，铁门紧锁，周身散发出不友善的气息，拒绝访客入内。这里是老的圣格诺尼莫教堂，守护着一段历史。1540年，西班牙探险家科罗拉多为寻找传说中的七座“黄金城”抵达这片土地，开始了残酷的殖民与征服的旅途。
1619年，西班牙神父奴役印第安劳工建造圣格诺尼莫教堂，进而引起了普埃布洛人起义，反抗换来的自由只持续了短短十年时间，1700年陶斯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之后的一百多年，在征服与反抗的反复中，村子又被墨西哥人、美国人统治。1847年，几个印第安原住民和陶斯镇民杀掉了美国执政官，美国军队作为复仇，杀害了几个普埃布洛头领，并放火烧毁教堂，教堂中的妇女和儿童葬身火海。
自此以后，教堂消失了，只剩下钟楼，钟声再未响起，挽歌却不曾停止。
千年古村落的生存之道走过木板桥，来到南之家，溪流湍急穿过，这是全村人饮用水的唯一来源，源头的蓝湖（Blue Lake），更是整个部落的圣地，宗教仪式在这里举行，非本族人不得入内。一丛树木生长在溪边，贡献着为数不多的绿色，几个印第安女人在树后浣衣，只能听见溪水声。蓝色炊烟飘散着，同北之家相比，南之家更加小且精致。
在新墨西哥州现存的十九座普埃布洛印第安人村中，陶斯村位属最北，也是最古老，保存最为完善的印第安村落。在现代文明与古代印第安文化之间，陶斯村民选择一种中庸的方式，不动声色的迎接着到来的改变。
沿河，土胚结构建筑星罗棋布的排列着，每个大建筑中的房子都是单独的人家，不相通，只共用墙壁，犹如依偎在一起的小兽们。这些房屋基本保持了西班牙人殖民之前的样子，禁止用电、禁止自来水，房屋前面树干搭起的架子用来晾晒玉米、豆子、肉类等食物，旁边半圆形的小土胚炉子（Horno）用来烤制面包与甜食。为了让房屋的面貌永远停留在最初的状态，大多数陶斯村民选择居住在村子附近的现代化住所中，而他们的普埃布洛房屋只有在节日和举办仪式时才使用，只有近150人全年居住在古村落中，守护这片土地。
居住在陶斯的提瓦族人（Tiwa），是公认的出色猎手，他们制造的鹿皮鞋、靴子和鼓都极负盛名，他们精通此道，并懂得如何借此生存。越来越多的当代普埃布洛艺术家出现，将传统印第安手工与现代艺术表达结合起来，形成了独具陶斯普埃布洛特色的手工艺品。
在新墨西哥州这座盛产宝石的矿藏之上，被制作成艺术品的宝石们在不同场所被赋予了不同价值。在圣塔菲（Santa Fe）历史广场精致的橱窗里，打磨直至发光的泪滴状绿松石贝壳项链被赋予了上千美元的价格，它们以昂贵的姿态静静躺在橱窗里，等待接受来自贵妇们的挑选。与此同时，隔壁的红珊瑚项链被涂满蔻丹且缀满宝石戒指的手拿起，由堆满笑意的店员反反复复向顾客们强调价值。
一只黑狗在我身旁来来回回溜达着，直到它年轻的主人走过来，才撒欢的跑开，奔向属于主人的手工艺品店面。跟着进去，镶嵌云母片的陶器堆在白色展台上，热闹的像是在召开一场盛大的集会，银质项链、红珊瑚项链悬挂在墙壁上，以一种粗旷的姿态被打磨出来，散发出野性的魅力，各种颜色的玉石按照色域被放置在柜台上铺着黑天鹅绒布的盒子里，蓝粉绿黄，每一个都喜欢。这些在陶斯印第安艺术家手中出生且长大的首饰们，能够以一种更加真实的姿态等待新主人的到来，它们价格只有城市出售的三分之一，但却让人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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