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家的楝树

2020年09月01日   13 ：老南京   稿件来源：金陵晚报

暮春时节，到南京东郊走一走，会被路旁的楝花所吸引。满树细碎的紫白色小花，随风飘来阵阵馨香，着实让人心旷神怡。猛然想到，这楝树虽是路边平常树，可它与曹雪芹家曾有过一段特殊的渊源，甚至可以说，楝树是曹家兴衰的见证。

移来燕子矶边树

曹玺（约1619—1684），曹雪芹的曾祖父。康熙二年，曹玺被委以重任，任职江宁织造。到任不久，便“移来燕子矶边树”（纳兰性德诗）。他移来的是一棵楝树。他将这棵楝树植于江宁织造署（今大行宫附近）的院中，并在旁边建了一个亭子，名曰“楝亭”，公务之余在亭子里读书歇息。他的两个儿子曹寅、曹宣自小就在亭子里苦读。“婆娑一枝下，授经声琅琅。”（王鸿绪诗）

古人庭前屋后院内种什么树，是有讲究的，槐树、柳树、梧桐、枣树、桂树、榆树都是常植的乔木。楝树又叫苦楝树，一般果实落地生根，自然成材，乡村的路边沟旁随处可见，也许因为名字中含有“苦”字，乡下人讨吉利，很少有人在屋前屋后种植楝树。那么，曹玺为什么要从燕子矶边移来一棵楝树呢？

原来，楝树与织造有些关联。《周礼·考工记》云：“以楝为灰，渥淳其帛。”从战国时代开始，古人就用楝树的枝叶烧成灰，然后和生丝一起放在水中浸泡，楝灰可以使生丝洁白柔软，这个过程就叫做“湅”（通“練”）。楝树的果实，生青熟黄，宿存枝头，经冬不落。《庄子》中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当然是传说。此外，古人还用楝叶包粽子，投入江中祭屈原，刘禹锡有诗：“桃花迷隐迹，楝叶慰忠魂。”唐宋以来，关于楝树、楝花的诗词颇多，苏轼、王安石、陆游、黄庭坚、吴文英、刘克庄等都写过楝花，有名的诗句不少，比如“处处社时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风”“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等。

曹玺任职江宁织造以后，清除积弊，体恤民情，颇有政声，很受康熙皇帝赏识。康熙二十三年六月，楝花正开，曹玺积劳成疾，卒于江宁织造署内，享年65岁。楝树长得快，曹玺手栽的楝树，转眼之间二十多岁了，种树人去后，枝头依然茂。

紫雪溟濛楝花老

又过了六年，康熙把苏州织造的重任交给了曹玺的儿子曹寅，此时曹寅三十三岁，正值人生盛年。三年后，又将他调到江宁（今南京），任职江宁织造。时值冬天，当他走进江宁织造署内，只见父亲亲手栽的楝树已经长得很高大，树叶已经落去，枝头挂满金黄色的果实。可是楝树旁的楝亭损坏严重。他想起小时候在楝亭里苦读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他很快重修了亭子，并将“楝亭”作为自己的号。他以楝亭为“据点”，请来众多江南文人吟诗作画。由于曹寅为人风雅，颇具文才，通诗词，晓音律，与皇帝的关系不错，一时间，江南一带文人趋之若鹜，纷纷走进江宁织造署内，在楝亭雅集。当时画楝亭、楝树的画家有黄瓒、张淑、禹之鼎、沈宗敬、戴本孝、严绳孙、恽寿平等。题咏的文人有纳兰性德、顾贞观、唐孙华、陈恭尹、姜宸英、杜濬、余怀、尤侗、叶燮等四十多位。他们中有当朝新贵，有明朝遗民，有降清人物，有山中隐士。

曹家的楝树、楝亭什么样子？康熙三十四年秋，庐江知府、画家张见阳、江宁知府施世纶来江宁织造署造访，曹寅与二人在楝亭里秉烛夜话。张见阳即席画《楝亭夜话图》。这幅画现藏吉林省博物馆。从画面上看，楝树虽然不算高大，但枝繁叶茂，太湖石耸立，旁边丛竹几竿，一层四角草亭立于楝树旁，亭内有烛台，曹寅与张见阳、施世纶三人共话，一小童侍于侧，卷后有曹寅、张见阳、施世纶、顾贞观、王概等人题诗。曹寅自己也有《题楝亭图咏》一首，其中写道：“紫雪冥濛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以“紫雪”形容楝花，颇具意境。此外，当时画家所画的《楝亭图咏》，目前存十幅，现藏于国家图书馆。

康熙四十二年十月，曹寅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史，从此，他在江宁、扬州两地辗转奔波，曹家仍然住在江宁织造署内。曹寅有一子两女，他们也会像父亲一样，在楝亭里读书用功。

康熙五十一年，江宁织造署内的楝花开过了，七月二十三日，从扬州传来噩耗：曹寅病逝，享年五十五岁。曹寅的诗词都以楝亭命名：《楝亭诗钞》《楝亭词钞》。

曹寅在任期间，是曹家最鼎盛时期。曹寅身居江宁织造、两淮巡盐监察御史两个要职。康熙曾经六次南巡，有四次就住在江南织造的行宫内，想必他一定到过楝亭，见过楝树。曹寅的母亲孙氏曾为康熙帝幼时保母，康熙第三次南巡时曾在行宫内接见过孙氏，当时他很激动地说：“此吾家老人也。”并赐“萱瑞堂”匾额。可见，曹家当时的荣耀，无人能比。谁曾料到这样一个戴着耀眼光环的曹家由于曹寅的骤然离世开始走下坡路。人走了，楝亭寂寞了，曹家的楝树也老了。

曹寅去世后，儿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康熙说他“是个文武全才之人”，可是仅仅过了两年半突然去世。康熙皇帝见他家的情况不幸，特下谕旨，将曹寅弟弟曹宣（曹荃）的第四子曹頫过继给曹寅之妻子李氏为嗣子，继任江宁织造。可是，康熙一死，雍正继位，便对曹家另眼相待。雍正六年，曹家被抄。

《红楼梦》中觅楝树

作为曹寅的孙子，曹雪芹会在《红楼梦》中写到楝树吗？

很多学者认为，曹雪芹于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他祖父曹寅去世的那年在江宁织造署内出生。曹雪芹的童年是在江宁织造署大院内度过的。他一定在楝树旁玩耍过，在楝亭里读过书。他也一定看过祖父的《楝亭诗钞》。大人们也一定给他讲过楝亭、楝树的历史。

曹家被抄是雍正五年年底，第二年春天，楝亭旁的老楝树又发芽了，曹家一百一十四口不得不离开江宁织造署，北上京城。曹雪芹朝楝树、楝亭望了最后一眼，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的眼里充满泪水。到了北京后，曹雪芹有感于自己大家庭的大起大落、大荣大衰，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写成《红楼梦》。

《红楼梦》中写了众多植物花卉，究竟有没有写楝树呢？我带着这个问题又通读一遍《红楼梦》，很遗憾，没有发现楝树的身影。查阅台湾学者潘富俊《红楼梦植物图鉴》，知道曹雪芹写了242种植物，单就大观园中就写了桃树、杨、柳树、楠、桧树、松等72种植物，独独没有楝树。也许他觉得楝树太具有标识性了，简直就是他们曹家的符号，如果一写，就不是“假语村言”了，也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从康熙二年到雍正六年曹家被抄，曹家在江南生活了六十多年。曹家四代人在楝树下生息繁衍，最终也在楝树下败落离散。楝树既是曹家先世遗泽，也是曹府从辉煌到衰落的见证。曹家被抄，继任者隋赫德。曹家的房产被赏给了隋赫德，包括那棵楝树与楝亭。

曹家的老楝树“倒”了。树倒猢狲散。曹家的人散了。“秦淮风月忆繁华。”（敦敏）对于曹雪芹来说，他一定不会忘记江宁织造署内他曾祖父手植的那棵楝树，还有楝亭、西堂、西池、射堂等。他也一定写过回忆的诗篇，只是我们今天无缘看到而已。

楝树，它的叶子、果实都是苦的，所以又叫苦楝树，对于曹家来说，这苦楝是否也昭示了曹家苦难的命运呢？　陈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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