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界限的海，或许属于希腊或罗马；没有界限的海，属于葡萄牙。”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
1414年，郑和的星槎舰队从非洲东海岸的马林迪运回一头长颈鹿，这是中国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奇物种，结合埋藏民族记忆深处的想象，称之为麒麟。
就在这同一年，葡萄牙舰队攻克了摩洛哥的港口休达——这是整个地中海最固若金汤、最具战略意义的要塞，是穆斯林商人贩运香料可以抵达的最西端的贸易站。在这里，葡萄牙人第一次瞥见了非洲和东方的财富。
葡萄牙位于欧洲的边缘，文艺复兴的外围，且才刚刚摆脱阿拉伯人的统治获得独立，在大航海时代尚未开启之前，只能艳羡威尼斯和热那亚等城市的财富。这些城市垄断了来自东方的奢侈品贸易。
休达战役是葡萄牙扩张的开端，也是一个崭新世界的门槛。葡萄牙虽然不具备与地中海强国掰手腕的能耐，却面向大西洋。
在休达战役之后，恩里克王子——享有“航海家恩里克”美名并永垂青史——开始赞助沿着非洲海岸南下的探索活动，寻找奴隶、黄金和香料。
葡萄牙人对于航海事业的热衷，还带有非常鲜明的圣战色彩，反抗阿拉伯人使他们建立了一种早熟的民族认同，他们效命罗马的教皇，将寻找东方的基督皇帝“祭司王约翰”当做自己的使命。
恩里克之后，“完美君王”若昂二世在分派迪亚士和科维良从海陆两路，探索通往印度的途径。1488年，迪亚士发现了好望角。科维良则通过陆路抵达了印度西海岸卡利卡特，并且寻找到了埃塞俄比亚的“祭司王约翰”。
若昂二世与西班牙的武士女王伊莎贝拉同一时期，同样雄才大略，同样野心勃勃。1493年，两人治下的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尚且混沌神秘的的世界地图上，划出一道瓜切地球的线，史称教皇子午线。
1495年，若昂二世驾崩，“幸运的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继位，葡萄牙的航海事业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时代。1497年，达伽马受王命之托，开启了他名垂青史的伟大航行。
事实上，在达伽马出航前，葡萄牙对于航海知识已经有了非常充分地积累。早在1492年，犹太人被从西班牙驱逐出境，其中不少知识分子和商人，流入里斯本，带来了大量宝贵的知识。
有史料证明，在若昂二世时代，葡萄牙已经拥有生产优质铜炮的能力，并掌握了在海上有效运用火炮的技术。
船只也有革命性的进步。以往，卡拉维尔帆船是葡萄牙人海上探索的主要工具，非常适合在热带河流逆流而上，并逆风沿着非洲海岸前进，但非常不适合在广阔大洋的漫长航行。迪亚士就是驾驶此船沿着刚果河逆流而上，寻找传说中的“祭司王约翰”。
而达伽马则应用了克拉克帆船，体型较大，稳定性好，是欧洲历史上第一种可用作远洋航行的船只。许多年来为大西洋航行而积累的关于船舶设计、航海与物资供给的全部技术和知识，都被应用于建造达伽马的两艘座船。
达伽马遵循迪亚士发现的貌似违反直觉但非常有效的路途：要想绕过非洲，需要先绕个大弯，向西进入大洋，然后转身向东，借助西风，从好望角外海驶过——这证明葡萄牙航海家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南大西洋风的运作模式。
达伽马最先抵达了非洲东海岸的莫桑比克。在这里，葡萄牙人被当做“白穆斯林”，得到了苏丹的热情欢迎。
苏丹见达伽马带来的礼物略显寒酸，毕竟是些很常见的手工艺品，有些不悦，这让达伽马惶恐不已，深怕这些穆斯林会加害自己，于是着急忙慌地离开。
离开后发现忘记补充淡水，又折回企图偷一点淡水出来，却发现已经被警觉的苏丹派人守卫，于是开炮驱散，临走还抓了几个人质。作为报复，葡萄牙人向城镇放了几炮。
这种彻头彻尾的的海盗行径，贯穿葡萄牙殖民史的始终，他们绝不轻信任何异教徒，甚至不把异教徒当人。狂热的宗教热情，也可以理解为是葡萄牙五百年来反抗穆斯林摩尔人统治所致。
1498年5月，达伽马的舰队抵达马拉巴尔海岸的卡利卡特，达伽马拜见卡利卡特的统治者扎莫林。“扎莫林”是该地领主的称谓。扎莫林反复确认达伽马的国使身份，又一次刺激到了达伽马脆弱的心灵，于是双方尚在贸易谈判期间，受迫害妄想的葡萄牙人便绑架了该地高种姓的印度教徒。双方不欢而散。
达伽马返回后，曼努埃尔一世又派出了卡布拉尔。卡布拉尔的远征，意味着葡萄牙人的活动从探索转为商贸和征服。曼努埃尔一世对此次出航赋予了期待：对达伽马前番成绩的乘胜追击，既要物质的利益，还要一场十字军圣战，好赢得天主教世界的仰慕。
所以不难理解，卡布拉尔对印度人的交涉，更带有专横跋扈的语调。他们坚信，他们是得到教皇的批准而来的，是奉行上帝的意志来控制印度贸易的。
显然懵逼的卡利卡特也不会轻易妥协，卡布拉尔毫不犹豫地对卡利卡特进行了猛烈炮击。并且与急于摆脱卡利卡特附庸的科钦建立了关系。
站在曼努埃尔一世的角度看来，除了拖回五船香料以外，卡布拉尔这次出航价值并不大。于是再次起用了达伽马。
这一次，达伽马还被授予了一个军事头衔——东印度海军司令，率领二十艘武装到牙齿的船只出征——国王不仅要迫使卡利卡特接受葡萄牙的贸易规则，而且要让穆斯林从印度洋消失。
制造恐怖事件去威慑穆斯林，这是达伽马打定的主意，他锁定了从红海驶出的客船“米里”号。这艘船上载着二百四十名男子和一些妇女儿童，刚刚参加完麦加的朝觐。
“米里”号上的富豪们非常懂事，主动提出丰厚的价码，包括负责维修葡萄牙人的一艘船、以自己一个妻子和儿子作为人质等等，但达伽马不为所动。最终，他要求他的兵士们去烧毁“米里”号，连同上面的穆斯林。
自知难免一死的穆斯林请求放过他们的孩子，达伽马拒绝了。穆斯林开始了殊死搏斗，给葡萄牙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最终还是沉没了。达伽马救起了二十名儿童，命令他们皈依基督教。
1502年的“米里”号事件令印度洋海面上的穆斯林感到震惊，“竟然要禁止别人在大海上航行。”这种蛮横无理的作风让后世的葡萄牙历史学家都十分难堪，他们解释，葡萄牙人来自一个充满激烈竞争、仇恨根深蒂固的环境，在那个环境里的人们致力于将最先进的技术应用于航海和火炮——“葡萄牙人只相信垄断贸易和十字军圣战的责任。”
恐怖事件激化了葡萄牙人与卡利卡特的扎莫林之间的矛盾，双方在印度近海发生了猛烈的冲突，最终达伽马未能达成征服卡利卡特的目标，稳固了在科钦的据点便恼羞成怒的回到了欧洲。
铩羽而归的达伽马并没有挫败曼努埃尔一世的热情，相反还进一步刺激了他的野心。1505年，在达伽马还没有抵达伊比利亚海岸时，新的远征军已经整军出发。
这支由阿尔梅达率领的远征军，其任务是在印度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帝国，并控制整个印度洋的贸易。比达伽马更进一步，阿尔梅达还获得了副王的崇高头衔，名义上拥有代理国王的行政权。
阿尔梅达边向东印度前进，边依次对途径的基尔瓦、索法拉、蒙巴萨等东非沿岸国家进行洗劫，迫使其向葡萄牙国王屈服。
然而仅仅是攻克臣服几个贸易据点，是远远不够建立帝国的。
此时覆灭东罗马帝国的奥斯曼帝国横亘在印度洋与地中海之间，阻断了欧洲人从陆路通往亚洲的道路。威尼斯等城邦控制了地中海的海权，并且垄断了该地区的贸易。以葡萄牙的实力，是无法与这一对海陆霸主争锋。
然而在开罗，还存在一个阿拉伯人的马穆鲁克王朝，已经走上了没落之路，却还掌握着红海的贸易秩序，葡萄牙人称之为“巴比伦大淫妇”，必须要打倒。
马穆鲁克王朝并非海军强国，而是像寄生虫一样，依赖印度洋穆斯林商人的私营贸易产生的税金而生存。马穆鲁克王朝没有舰队，而且长期匮乏造船所需的木材。他们只能千辛万苦地从黎巴嫩的地中海沿岸进口木材，通过尼罗河运往开罗，然后用骆驼或大车运过80英里沙漠，来到苏伊士。
“葡萄牙王室的神圣性，建立在殉道者的鲜血之上，并通过这些殉道者，延伸到世界的末端。”
1508年，曼努埃尔一世别派了阿尔布开克抵达阿拉伯海，在给阿尔梅达的一封信中透露了其任务，即“守卫红海出入口，俘获穆斯林运输船，控制这些船上能找得到的所有珍贵货物，在有利的地方定力跳跃，如塞拉、巴尔巴拉和亚丁，还要去霍尔木兹，并尽可能了解这些地区的情况。”
不负君望，短短几周内，阿尔布开克就在葡萄牙征服者当中立下了与众不同的威名，流传青史的名号是“恐怖的人”。
虽然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格言，但是类似的浮不出水面的小九九还是有的。相比以往历任总司令，阿尔布开克表现出异常的苛刻与独裁，他拒绝通过与各船船长表决产生决策，会拉扯贵族们象征男子气概的胡须。
西班牙有句谚语，严重的罪孽会投下很长的阴影。
阿尔布开克在霍尔木兹攻城战中，并没有意识到，马穆鲁克王朝以及伊斯兰世界的其他国家组织了一个庞大的舰队，他们袭击了葡萄牙在朱尔的据点，副王阿尔梅达之子洛伦桑在此役中战死。
然而穆斯林的舰队没有彻底消灭印度洋所有葡萄牙人的实力，反而刺激了阿尔梅达，他调动起葡属印度的全部兵力，扑向穆斯林舰队聚集的第乌，最终获得大胜。阿尔梅达残酷地屠杀鲁姆人，为了威慑伊斯兰世界，他甚至将头颅和残肢装进大炮，朝着沿岸城市发射。
1509年，阿尔布开克接受总督职位后，着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夺取果阿港。
果阿城坐落于两条大河之间的肥沃岛屿之上，是印度西海岸战略位置最重要的贸易站。它位于争夺印度次大陆南部核心的两大帝国的边界：北面是穆斯林的比贾布尔王国，南面是它的竞争对手，印度教的毗舍耶那伽罗王公们。这两大王朝激烈地争夺果阿。在过去三十年里，该城已经三次易手。它的特殊价值与财富，源自它在马匹贸易中发挥的作用。
经过两年艰苦卓绝的斗争，阿尔布开克最终拿下果阿，在阿尔布开克的规划中，果阿不仅是一个贸易据点，更重要的将是葡属印度的首府，它理应更加安全，不仅是地理层面上，还有意识形态层面上。他鼓励葡萄牙人与当地妇女联姻，努力建立一个忠于葡萄牙的当地的基督教化群体，这种政策相当卓有成效。
葡萄牙人的学习能力和取得的成绩是超乎寻常的：地理、文化与语言知识的搜集整理，地图的绘制和对政治微妙之处的理解，都以惊人的高速进行，因此从1510年的角度看，瓦斯科·达伽马第一次远航几乎已成为传说。
拿下果阿后，阿尔布开克的目光投向了更东面的东方，那里有香料的真正产地。马六甲，进入到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内。阿尔布开克向他的指挥官们阐述夺取马六甲的意义：这里是东印度群岛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位于所有利润丰厚的商贸活动的中心和终端。而要建造贸易战，就需要一座坚固的要塞，他对此非常坚持。
“谁是马六甲的主人，谁就掐住了威尼斯的咽喉。”1511年，阿尔布开克打开了这扇通向东方的大门。1512年，葡萄牙人抵达了香料群岛。1513年到1515年，在中国广东登陆，寻求与明朝通商。
阿尔布开克把世界的各个最遥远的末端连接了起来，完成了曼努埃尔一世交给他的任务。
然而也正是在马六甲战役中，这场企图挫败西班牙人在东印度野心的行动中，反而给西班牙人提供了开拓远东需要的人才、信息和地图。因为著名的费尔南多·德·麦哲伦，正在阿尔布开克的麾下，此为后话。
在阿尔布开克攻略马六甲时，大本营果阿再次遭到了穆斯林的袭击。阿尔布开克代表的葡萄牙人终于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穆斯林在印度洋地区的广泛分布，并务实地认识到是不可能将其全部消灭的；二是他们真正的对手，是支持搞垄断的帝国主义者。
迷信武力以及狂热宗教热情的葡萄牙人在远东的脚步逐渐放缓，变得谦逊而谨慎，才没在东亚吵醒沉睡的雄狮。
曼努埃尔一世非常幸运，曾拥有阿尔梅达和阿尔布开克这两位清正廉洁、忠心耿耿的指挥官，尤其是阿尔布开克更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和极富远见的帝国建设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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