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白胖可爱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嬉笑,脚下如同坠了铅,一动不动。
那孩子是我血缘上的女儿茵茵,但关系上我们只是陌生人,因为她早已被我送人。
我看着她叫着那个女人妈妈,在她怀中肆意撒娇,我疯狂的嫉妒那个女人,却也只是嫉妒。或许心底还有感激吧。
我如此庆幸着,我给了我的孩子最好的,让她逃离了那个家。
重男轻女的年代,总是越生越穷,越穷越生。我家就是其中一个,我有姊妹共四人,然只有我活下来了。
女孩不值钱。
于是在我之后,刚出生就妹妹被奶奶塞进尿桶里溺死,那时年幼的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小小的婴孩才发出第一声啼哭,就没了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我颤抖着,躲在妈妈的身后,看着如同恶鬼的奶奶一次次夺去了妹妹们的生命。我也看着妈妈由第一次的疯狂挣扎,到第二次的苦苦哀求,再到第三次的麻木心死。
肮脏的桶里漂浮着婴孩带着胎血的身骸,成了我永生难忘的梦魇。
也是自这次起,妈妈屈服了,屈服在时代的束缚中,将孩子分为三五九等,唯有最高等才能牵动她的心。
看着母亲疯狂执拗的念叨着要生下男孩,我感到悲哀,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为何定要分出男女呢?
人生而平等啊!
后来我想,或许是妈妈经历了三次剜心之痛,明白了爱则痛苦,不爱则钢,她用时代的规则包裹自己,才不至于在泥泞中崩溃。
我无法赞同她的准则,却也无法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说什么,只是叹息着。
一滴水珠只有融入大海,才免于被太阳蒸干,可融入大海的水珠,还算水珠吗?
身处这个畸形的世界,唯有一同沉沦疯狂,才能活下去,那又是何其的悲哀。
在我十岁时,妈妈第五次怀了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与我一同等待的,是奶奶,笑容满面,大仙说了,这胎是男孩!
三天三夜,里面的痛呼由大到小。
我听到产婆问奶奶保大保小,而奶奶没有迟疑:“保小!一定要保住我的孙子!老程家的香火不能断啊!”
昏暗的烛光闪烁,照出奶奶的脸,形同鬼魅。
婴孩,沉甸甸。
奶奶从产婆手里接过婴孩,看着下面的“把”,头一次笑得这么开怀,男孩,是男孩!
沾满了母亲的血液的幼小婴孩啼哭着,我看着家人们欢声笑语,而艰难生产的妈妈在屋内独自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一天,我有了弟弟,没了妈妈。
十八岁时,我也成了母亲,挺着大肚子,我害怕会是女孩,男孩多好啊,只有男孩才能活下去。
我害怕着,忍不住问丈夫:“要是我生了女孩怎么办?你会嫌弃吗?”
丈夫尝试着安抚我:“别怕,主席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而且大仙说了,你怀的是儿子!”
“儿子”二字格外笃定,如同世间的真理。
我心里沉甸甸,在婆婆的期待下生了,女孩,不是众人以为的大胖小子。
公公摇头,丈夫也难掩失望,婆婆更是拉长着脸,粗暴的提起孩子的脚,朝着尿桶而去,要将孩子溺死!
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的影子,如同第一次的妈妈,我疯狂的祈求着,没用,于是我拿着剪刀抵在喉上,以死相逼。
丈夫惊愕的看着我,婆婆又气又怒,公公亦然冷了脸,女孩不值钱,死了多少都可以,这是铁一般的准则。
而我坏了规矩,这是对社会的挑战,更是对丈夫一家的反抗,不敬长辈,要进猪笼,千人踩万人踏!
我怕的,但我更想说:规矩都见鬼去吧!
生命的重量,沉甸甸。
我小心翼翼的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泪流满面,这是我的肉,我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伤害她,怎么舍得!
这个时候重男轻女像是附骨之疽,女孩既是原罪,早已刻入人心,我无力改变,只能尽我所能地替孩子寻找着归宿。
刚生产的我抱着女儿,一步一步踏过崎岖的山路,来到繁华的小镇。
我看见对面的女人很紧张的朝我跑来,我顿时走不动路了。
在女人把孩子抱过去后,我陡然心底空落落,热泪顺着蜡黄的脸蜿蜒而下,我眨也不眨,就这样看着我的骨,我的肉。
女人紧紧的抱着孩子,警惕的看着我,似乎是怕我不愿将孩子给她了。然而,她是我所能为女儿寻找的“净土”,我只是欣慰的想着,女儿自由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女人急速的离去了,耳边萦绕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让我将这刻骨铭心的一天牢牢记住。
回忆会泛黄,却不会消失。
看完了,就走吧。
我将女儿的笑颜刻入心里,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
沉甸甸的心,放下了。
放弃不等于抛弃,那是绝望下的抉择,纵然作为母亲,我早已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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