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残月

晓风是被师兄从山下的小溪边捡回来的，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狠心遗弃了他，至于他的身世，除了师兄和我，恐怕也就只有他的生身父母知晓了。
晓风十五岁那年，有一个神秘人来到了我们清阳寺，他锦衣玉冠，温文尔雅，自称萧羽，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像是出自官宦世家。萧羽面相温和，颇有王者之风，能言善辩、通晓百家杂学，举手投足，与师兄别无二异。初至寺中，只说久仰慕真师兄大名，特从范阳城来，每听师兄讲经至深夜而不疲，我暗自揣度此乃醉翁之意。萧羽在寺内住了十余日，不舍离去，挥别之际，涕泪纵横，非常人情感所能至矣。
晓风性情乖张，眉宇间有着一股霸道之气，寺院于他来说即是囚笼，他更是不把清规戒律放在心上，时常偷偷下山与农家子弟耍玩，无论师兄如何处罚，他仍旧乐此不疲。
晓风十八岁那年，师兄单独与他促膝长谈了整整一夜，连我也被关在了门外，就如同曾经萧羽听他讲经时一般，我成了局外人。第二天，晓风便背着行囊离开了清阳寺。临行前，他抱着师兄哭了好长时间。
师兄让我随同晓风去范阳寻找萧羽。
离了高平，一路上晓风寡言少语，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夜，月色撩人，山路僻静，我们行至一间废弃的庙宇，生火休息。方入定，忽听门外有响动，晓风起身欲推门巡看，我一把按住他，将他拖到佛像身后，用手轻掩其口。不一会儿，门外走进一对父女，男人正当壮年，负伤在身，血流不止。女孩约有十六、七岁，正是妙龄。男人看见地上还没有熄灭的火，眉头紧锁，然而他伤势过重，已无力再夺门而去。拱手询问，可有人在此破庙。
晓风看着我，目光中流露的似乎是要我出手相救之意。佛家讲究慈悲为怀，路遇此景，怎可袖手旁观。我们师侄二人缓缓走到他们父女身前，异口同语，阿弥陀佛。
女孩看见我们一身佛家装束，立即跪倒在地，哭诉道，“求大师救救我父亲，救救他吧！”
“施主快快请起，让贫僧来看看施主的伤势。”说着，我扶男人靠在佛像前，俯身查看他的伤口，男人左胸被剑刺中要害，我暗想已是无力回天，轻叹了一口气。
晓风在我查看伤口之际已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拿在了手里，“师叔，快给他上药吧。”说着，晓风便把药粉送到了我手上。我把药粉轻轻撒在男人的胸口上，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有气无力的说道，“大师，我知道我过不了今晚了。”男人继而把目光转向女孩，缓缓的从腰间解下玉佩，
“月儿，拿着它去范阳找你萧羽舅舅。”
听到这话，晓风十分惊愕，我也是一愣。还没等我们问男人些什么，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庙门登时被四个拿刀的黑衣人踹开了。
“张生，这次看你往哪跑？”声至人现，一白衣男子，立于黑衣人身后，怀中揽剑，豹首狸目，狂笑数声后说道，“臭和尚，算你们倒霉，今晚你们几个都得死。上！”说完，四个黑衣人便向我们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侧身躲过迎头一斩，一招金蛇出洞将黑衣人击退数步之远，白衣男子一见，立刻喝道，“先对付那对父女。”

晓风随手甩下手中包裹，劈头盖脸一顿八卦连环棍招数打得两个黑衣人倒地不起。
“想不到臭和尚这么厉害，吃我一剑。”说着，白衣男子剑锋直逼，速度之快，我急忙施展凌云身法，连躲过数招。谁料这白衣男子本意不在伤我却剑锋一转直朝月儿而去，我不及回神相救，但只见张施主爱子心切，腾身而起替月儿挡下了一剑。随即口吐鲜血，哀婉的目光望着他身边的晓风，口中喃喃说出，“替我……照顾好……月儿……”
我飞身上前迎击白衣男子，招招进逼，打得他没有还手余地，一招天龙盖顶正中男子天灵，他扑通跪倒在地，口吐鲜血，后退数米。另一名黑衣人也在晓风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胸口被晓风一记重拳，打至门外。
“还不快滚！”我朝白衣男子怒喝。
四人连滚带爬，出了庙门。
“父亲……父亲……”月儿嚎啕大哭，凄切哀婉。张生双目紧闭，已无呼吸。
“女施主，节哀顺变。”我双手合十，待立一旁。
“月……”晓风似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月儿哭了好一阵，缓缓看了一眼晓风，又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我，款款说道，
“大师，可否帮我埋葬家父？”
我点头，随即三人合力将张施主埋于庙后。我料白衣男子必会再求援手复来，待月儿祭拜方毕，便叫他们二人随我寻一山路，辗转夜行数里。
东方天际微微发白，我们三人也已来到了范阳城下。一进城，我便四处打探萧羽所住之处。萧府在范阳赫赫有名，人人皆知，再见萧羽，其风采不减，唯眉宇间多了几分祥和之气。
晓风与萧羽对视片刻，萧羽眼中泪花泛起，晓风却默然不语。我心知晓风心中梗塞多年的情感一时没有发泄出来，可见他早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待我回到清阳寺，师兄正端坐于佛祖像前，闭目养神，见我步入殿内，师兄脱口而出，“缘起缘灭缘又生，凡人凡心凡事庸。跳出红尘几人可？无因无果无佛灯。”
我微微点头，稍即回至内堂。
转眼又过了三年，没了晓风在身边吵闹，师兄和我起初都很不习惯，虽然我和师兄都知道，范阳始终才是晓风真正的归处。
那日，我正在大殿里擦拭佛身，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向我走了过来，是的，晓风回来了，他一身银色战甲，手握羽翎长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俨然一副将军模样。
晓风此次出征刚好途经高平，索性顺道来看望看望他的师父和师叔，从辰时到午时这段时间，晓风讲述了他是如何在萧羽的帮助下一步步拿到了功名，获得皇帝的认可，又是如何攻城略地，战功赫赫，被封为骠骑将军。此番征讨脩国，又是如何运筹帷幄，稳操胜券。
然而，当他提起当年那个月儿姑娘的时候，晓风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忧伤，像秋日里一道斜影掠过，瞬间遮蔽了所有光辉，晓风低下头，说月儿已成为了皇后。他还提到了当年因国师妖言惑众说月儿会祸国殃民，暗下毒手残害了张生一家，然而，最终皇帝还是寻到了月儿，把她纳入了后宫。也许，这就是月儿姑娘的宿命。
倾城容颜总不凡，只许尊王锁宫墙。
爱不由己恨无尽，独守暗夜泪两行。
我知道晓风是喜欢月儿姑娘的，从他们初次相遇到月儿进宫，甚至哪怕是现如今她已成了皇后。我似乎可以想像得到在萧府的日子里，他们兄妹相称，抚琴弄剑，把酒言欢，情投意合，只可惜造化弄人，世事变迁，他们终究是没能走在一起。
晓风吃过午饭后便离开了清阳寺，师兄和我还是一如往常般诵经念佛。
秋风吹落了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摇曳在空中翩翩如蝶舞，忽然我的心头一震，想起了许多年前的红尘往事。
在未出家之前，我原叫慕容熯，与师兄萧山皆是王公贵族，我们同时爱上了太子舍人郗烨的女儿郗颜，彼时年少，我与师兄商定公平竞争，怎奈何郗颜最后选定的人竟是师兄的亲弟弟萧羽，我二人为情所伤，遂至高平找到清阳师父以求解脱，从此落发为僧，离了俗尘。
其实我知道，师兄在去瑶溪前曾收到了他弟弟萧羽的来信，郗颜是那时候死的，师兄没有告诉我，后来，直到我去了萧府时我才知道这一切，然而，都不再重要了。
黎明破晓，我敲过晨钟后呆呆的望着天边的残月出神。师兄走过来，
“敬善师弟，六根恐怕未净吧！”
我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看着师兄，
“难道慕真师兄真的相信人可以做到六根清净吗？”
我们彼此拍打着对方肩膀，仰天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