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角海

　　之前，在写《白石涌的前世今生》的时候，查看诸本《香山县志》，注意到有一个常常出现的水域：第一角海。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非常酷，但我作为本土中山人却完全未曾听闻，甚至百度、360、搜狗等各种搜索，都毫无痕迹，这确实勾起了我的兴趣，以致去探寻了一番。

　　现存的七部《香山县志》全部都有提及第一角海，最早的嘉靖本“山川”章节记述：“第一角海在县南，海门浅隘，南抵大洋，乃南鄙之咽喉也”，后面还有注：“国初都指挥花茂防寇于此，民呼曰花大人马头”（本文所引，均源自中山市档案馆网站《香山县志》线上文本，引用时加了标点，断句有误的请指正，下同）。花茂，是朱元璋时代的开国将领，后镇广州十余年，专责沿海平乱。注意，这里是称“花大人”码头，但之后的诸本县志，就变成了“花夫人”码头，不知道都是笔误，还是别有典故。

　　康熙县志的“形胜”章节则写到：“自县港口而入，曰张婆澳，有炮台。又稍入，置栅水中，曰上栅，忧其寇之闌入地，亦忧其奸之逸出也。又入，则县治矣，过县治而南，曰沙涌，曰下栅，其制犹之上栅也。又南，曰曲涌，有炮台。又南曰第一角海，邑之西南门户也，有哨焉，昔之人曰花茂曾守此矣，则未知其仅二三哨船焉否也。”张婆澳就是张溪，上栅下栅，就是上闸下闸，曲涌就是福涌，这段写的无疑就是今天的岐江河，香山县域本处海中，逐渐冲积而成陆地，其时对稍宽的水域仍惯称为海。从上可知，第一角海就位于福涌以南。

　　后面继续记载：“自第一角而南望，尽迁没矣，山岛耸峙，旷无人烟。迄东地势稍折而入，曰北台，曰深湾，有炮台焉，又迤东，曰蚝壳头…”。这里出现了第一角这个地名，应可推断，第一角海或是因第一角而名，从第一角南望已经是旷无人烟、山岛耸峙了，沿着岸线稍向东南，就是北台、深湾。如此，第一角就应在福涌和北台之间。

　　到了道光县志，“图说”仁良都段落：“海曰铺锦、曰港口、曰石岐、曰下闸、曰第一角、曰深湾。”把岐江河分成数段，由北而南，各有称呼，第一角海就是其中的一段水域。在“图说”恭常都段落又写到：“由县港而南，历第一角海、深湾、磨刀营共五十里，又南过秋风角、南野角、蚝镜澳共七十里，折北二十五里至前山寨，此海程之南路也；若由县港东濠越大洲、二洲、三洲、东洲门，南折涌口门、金星门共九十八里，又南六十二里为蚝镜澳，此海程之东路也，而波涛浩渺，不如南路为较近。”可知，从香山县城到澳门，走第一角海是成熟且较近的首选航道。而在“津梁”章节，也明确记载了县城（石岐）至澳门有数条“长行渡”，可理解为定期的航班船了。

　　分析今天的地形，第一角应就位于南区金溪村和新凤环村之间的那片低矮山林，岐江河在这里正好有一个拐弯，而当其时则很可能是一个岬角，从县城走水路，本一直是西南行，这里是出现的第一个拐角，过了此角，岐江便转向成了东南行。须知道，金溪还有一个旧名，就叫金角环！传说是因为有状似兽角的溪流，遂命名，但我有点疑心不是溪流，而就是这个岬角。我曾在金溪村更楼前，问树下休憩的老人，可惜他们对第一角毫无知晓，一片茫然。

　　在道光县志的“图说”隆都段落：“自叠石海南行、东折、又北折十五里至第一角海。”叠石海就是今天在卓旗山以西的西江水域，从这里过来，南行、东折、又北折，也可以到达第一角海，也就是今天西排灌渠的走向，方向、位置完全吻合。后面还有一句：“狮滘口南至第一角海二十里（狮滘口南五里，西河滘东注之，又南八里鱼子桥东注之，又南里余濠涌东注之，又南五里余基头涌口）”这是从岐江河西岸（隆都）视角来写的，且把从狮滘口到第一角的西岸各主要河涌口全列了出来。现在我们可以做个数学题，狮滘口南20里就到第一角海，而基头涌口位于狮滘口南5+8+1+5=19里余，如此，第一角的位置已经呼之欲出，今天大涌镇基头涌口的对岸是哪儿？就是金溪村。

　　道光本的“山川”章节还记述到：“自下闸至第一角汛十五里。下闸之南西为西河口，东为白石涌口，又南为槎桥落涌口，又南为威远小堡，又南为荔枝基涌口，又南为渡头涌口，皆属下闸海。又南为第一角汛。第一角海在县南，海门浅隘，南抵大洋……”这里是以岐江河东岸（仁良都）为视角，把从白石涌口到第一角的东岸主要河涌口也列了出来，金溪村的位置同样符合。

　　但有点遗憾的是，道光县志既然有“图说”，就本应有图，是对应图所作的说明，可惜不知道是地图轶失了，还是档案馆没有上载，反正没有看到。现在能查到的是同治县志的“仁良都图”，与道光本相隔了差不多50年，但我看地图内容，与道光本所记述的并无二致。下面就是 “仁良都图”的局部放大，首先在左侧就可辨认到“第一角海”，然后从所处的岐江河东岸，由北至南一直看下来：白石涌口、柴（槎）桥落涌口、荔枝基涌口、炮台、福涌、寮后、金角环、第一角汛、沙田、北台溪口，所标记的位置关系，严丝合缝。第一角海就是始于金角环对出的水域，它的南界就到深湾。

　　另外请注意，无论是“山川”，还是“仁良都图”，都还出现了一个地名：第一角汛。汛是汛防、营汛，是驻兵的地方，也是编制上的等级，就是说第一角有一个营汛，并成为了地标。这个营汛重要么？县志乾隆本“兵制”有记载：“第一角水汛，外委把总一员，领目兵十一名，桨船一只，管驾目兵十四名。”明确了这个汛是水汛，总共26名官兵和桨船1只（清制，士兵分为目与兵两级）。而到了道光本，“营制”则记到：“第一角汛兵十名。”这虽不能说少，因周边下闸、新安、双合山、石鼓、北台、深湾等各汛都只有目兵5至7名，但10人或是26人，也是绝对谈不上多的。

　　至于重不重要，道光县志“海防”有长篇论述，多处提到第一角，其中有一段大概反映了编著者的态度：“案第一角北距县二十里，西岸为大涌村，其外，海面渐宽，其内，只数十丈，千数百斤之炮势无不及，花茂所以守此也。建台第一角或大涌，则县南曲涌、寮后、濠涌、沙涌诸村皆有恃。今自第一角北，濠涌则有台，渡头则有台，下闸则又有台，咫尺间几若左支右诎，所谓舍门户而守堂奥，则势蹙，而敌多也。虽张郭阑入时，亦藉濠涌力，然外无重镇，以致挂帆直入，逼窥县城，曲涌、寮后几遭一烬。使大涌与第一角设备，何虑有此？”

　　意思很明显，第一角是门户，扼守此地，千数百斤之炮势无不及，但如今却分散兵力，处处设防于其内，结果反而左支右诎，力量薄弱，当张郭（猜指嘉庆年间横行珠江口的著名海盗张保仔、郭婆带）阑入（擅自闯入）时，外无重镇，以致盗贼挂帆直闯，窥逼县城，曲涌、寮后几遭洗劫焚毁，假如在大涌与第一角间有足够设置和防备，又何需担心？

　　我没有去查嘉庆、道光年间，这一带是否遭到海盗劫掠，但即使到了今天，福涌、寮后依然是中山碉楼留存最多的村落之一，碉楼多，就说明了两个事实：一是有钱人多，地方殷实；二是盗贼多，不得不防。从嘉靖25年到民国12年，历代县志都有第一角海的记载，但到了当代，却似乎忽然消失无踪，在人们记忆中抹去。确实，沧海桑田，第一角之外，早不再是旷无人烟、山岛耸峙了，这里即使满布礁石，现在也化为良田，就算曾有岬角，棱角亦早已磨圆，只成了一道弧形的拐弯，江水在它前面恬然流过，它也早不是海防要地，只是宁静的一隅，岐江河的两岸尽是村落田园、工厂楼房。

　　黄昏，我穿过在金溪村前的花木场，来到江边，准备守望日落。不经意看到有个废弃的渡口，墙体上写着“大涌渡口”，这个渡在道光县志也是有记及的：“横水渡…大涌南文基头过金角环”。树荫掩映之下，对岸大涌镇的厂房烟囱、临河的村庄房舍，正沐浴在一片落日熔金之中。

　　就这样结束了么？没有。如果就止于这样，第一角海，就只是仅仅存在于一个荒远伶仃海边小县的陈旧方志，淡然无痕，香山之外就无足轻重，只是让人在疫情无法外出时翻翻故纸堆打发下时间而已，如此，就实在对不起这个起得这么酷的名字了。

　　想想它所最早出现的《香山县志》年代，嘉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明朝之海疆，起于广东钦州与安南交界，经闽、浙、南直隶、…延绵至辽东鸭绿江边，洪武、永乐以来勉强维持，但到了嘉靖，倭寇终于渐炽于沿海，发展成为巨患，至万历，葡人进据澳门，荷兰占领台湾，丰臣秀吉侵入朝鲜，海防变成明王朝前所未有的举国之切。于是，一批以万里海疆为对象的海防图，被先后绘制出来，它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呈一字展开，海上陆下，并分成若干图幅，被统称为明万里海防图。让我们搜索一下，看看能从中发现什么？

　　文渊阁四库全书里，有嘉靖40年郑若曾（郑是胡宗宪幕僚，胡官至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总督数省兵务）编摹的《海防一览》，这是现存较早的一套明海防图，影响巨大。它分为12幅，涵盖万里海疆，其中第3幅，即下图。把它放大，在最右侧中部，我们看到了相熟的倒流海、浮虚海、分流海，看到了香山县，看到了它南面的“第一角海”，会是碰巧同名么？那请注意它旁边的图注：“此南鄙咽喉，俗呼为花大人马头。”这句话，是不是没有更熟悉的了？

　　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的一册《万里海防图》，折叠裱装，纵30厘米，横274厘米，是清康熙年间所摹绘，所摹的底本被认为是明嘉靖41年左右章潢（大学者，尚主白鹿洞书院讲席）编绘，其中最开头一段，即下图。最左边，把它放大，虽然有点模糊，但还是辨认到了顺德、广海卫、崖山、还有我们的香山。整册《万里海防图》只有七条图注，而其中一条就标示在香山侧上：“第一角海，南鄙咽喉，旧设兵防守，须复之为善。”编绘者之拳拳殷切，溢于纸面！

　　由此，第一角海，就再不仅仅是边陲小县的一角了，它是庙堂之上、帷幄之中，保卫海疆、固守国土的重要咽喉，是皇皇巨作中特别加注的一域。前一个帝国的覆灭，不是来自海上，但后一个帝国，终还是丧于海洋。尽管，兴亡并不取决于一角一地的设置防备，不取决于多少个目兵和炮台炮位，但今天站在这第一角的江边，看着那缓缓流淌的江水，抚今追昔，心中的感慨已完全不一样了。

　　鲸鱼腹  2021.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