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前，正上高二的侄儿给我打来电话，说他那许久不见的父亲，不知怎地突然找到了他。
没等侄儿继续往下说，我便打断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他良心发现，知道去看你了？就说嘛，他到底还是你亲爸，快说说，都给你买了些什么？”
侄儿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姑，我爸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让我休学的……”
我一下愣住了：“你说什么？为什么让你休学？”
侄儿带着哭腔说：“我爸说，以我这样的成绩反正也考不上好学校，还不如早点就业。”
“你怎么跟他说的？”
侄儿可怜巴巴地跟我哀求道：“姑，我想读书，还想读大学。老师说，离高考还有这么久，只要我好好努力，完全是有希望上本科的。就是考个大专，我也想读。姑，你帮帮我好不，万一我爸不供我读书了，您先替我垫着学费，将来我赚了钱马上还您，行吗？”
我眼眶一下就酸了，安慰他说：“老师说得对，只要你努力，一切皆有可能。这事你先别管了，交给我吧，你只管认真学习就行。你爸如果再来学校，别理他。”
侄儿心情大好地挂了电话，可我心头的火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尤其是一连打四五个电话，都被我哥拒接之后。
回想起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事，心中也忍不住泛起了难以言表的酸楚。
02
十二年前，我的侄儿还只有五岁大时，我嫂子便被查出了癌症。
这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给他们家庭带来的损伤是不可估量的。因为，我那年幼的侄儿，自打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得三天两头地送医院不说，光医药费的开支都不小。
自知时日无多的嫂子，得知自己病情后，坚决拒绝住院治疗。
她跟我说：“医生说了，我这病是遗传来的，也是治不好的。与其把力气和金钱浪费在我身上，还不如多留点钱替涛儿看病。他的人生还才开始，我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
弥留之际，我嫂子瘦得整个人都脱了形，却不停地扯起脖子跟我说：“你哥那人你也知道，耳根子软，不完全可靠的。就算可靠，他以后也不可能不结婚……我把涛儿托付给你了……”
嫂子刚去世那一年多，侄儿身体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送他去医院的人换成了我和我妈。每次都是我妈心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然后我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带着他们上医院。
在医院用了多少钱，我们只需要跟我哥说一句，二话不说就给了。
这些时候，我心里还非常庆幸，嫂子的担心终归变成了多余。
她走后，我哥赚钱比以前更努力了，侄儿放在我妈那儿带也纯属无奈。但是，侄儿的穿和用，以及学费，我哥都负责了。
毁灭性的转折，发生在我嫂子去世后的第16个月，我哥将新嫂子带回家。从此以后，我们整个家族都迎来了一场巨变。
03
新嫂子叫唐丽华，又高又瘦，比我哥小四岁，进门的时候带了个比侄子小两岁的女儿。
她刚进门那会儿，侄儿刚上小学一年级。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的侄儿身体情况特别不好，三天两头感冒发烧，高烧不退，咳嗽呕吐，得到医院吊上几天水才能慢慢好点儿。
有一次，和我妈带着侄儿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总共用了400多块。当我们问我哥要这钱的时候，我哥改了口：“以后找丽华要吧，现在是她当家了。”
然而，我跟我妈当真找唐丽华要时，她却回答说：“你们也都是孩子的长辈，这医药费为什么一定得找我们要？再有，你们就一句话说用了多少钱，一无凭证，二无证人，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我妈当场就气得整张脸煞白，颤着嗓子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难道还会多要你的钱？我孙子看病不找他爸要钱，找谁要？”
唐丽华回怼：“那你找他爸要去！”
一辈子没被人这么呛过的我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儿子说他的钱都给你了，你为什么这么歹毒，拿着他的钱，却不愿给他儿子治病？”
唐丽华一听这话不干了，大声质问道：“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哪只耳朵听见我不给他治病了？你们在医院用了多少钱，难道连个交费单都没有吗？”
最后还是我劝住我妈，并耐心找回交费凭证，交给我哥，我哥才给我们拿来了钱。
04
从我哥手中接过钱后，我妈气不过，当场提出让他把侄儿接回家去。不是她不愿意帮忙，而是这个忙她已经帮不起了。因为以新嫂子这样的脾性，是绝对合不来的。
我哥只得依言将侄儿带了回去。
然而，一个星期都不到，侄儿又跑回了我妈那儿。原因是他写作业的时候，唐丽华的女儿吵他闹他抢他的书和文具，他不让，唐丽华不但不不说，反而给了侄儿一巴掌。
当天晚上，我哥来接侄儿时，我妈二话不说把他骂了一顿。我哥信誓旦旦地，说回家一定跟唐唐丽华说。
可是，好不到三天，侄儿又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恰好这个时候，唐丽华怀上了我哥的孩子，我哥请求我们再难也得帮帮忙。无奈之下，我妈才勉为其难，又把照顾侄儿的任务接了过来。
那之后，所有关于侄儿的开支，不管是买文具衣服的钱，学费还是医药费，哪怕是凑个份子钱，都能引发一场小型战争。最后必须闹到我哥那儿，才能要到钱。
不久后，唐丽华替我哥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越发嚣张跋扈起来。
月子期间发生的一件事，直接将所有的关系都弄僵了。
唐丽华的儿子生下来20多天时，我妈带着侄儿去他们家问要侄儿那个月的伙食费和班费，总共300多块，唐丽华不给。
我妈只好坐在那儿不走。
晚上快十点，我哥回来后，以不耐烦的口气跟唐丽华说：“我赚来的钱一分都给你了，你女儿吃穿用我从没说过半句，为什么到我儿子这就行不通了？这孩子本就是你我的责任，我妈帮我们带了，你不但不感激她，为什么还连孩子的伙食费都不愿给？”
05
我妈跟我说，听了我哥这话后，唐丽华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从枕头底下的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对着我哥就砸了过去。
我妈带着侄儿刚走出门，便听到唐丽华在尖叫：“曾伟民你搞清楚，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你有带他的义务我没有！”
我妈连忙捂住侄儿的耳朵，拉着他匆匆走了。
几天后，我哥垂头丧气地找到我妈，说唐丽华借走月子的机会，带着俩孩子离家出走了。我哥给她打电话没接，只回了个信息，说如果想让她回来，就必须搬到十多公里的镇上去租房住。
我妈神情哀慽地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算是默认了。大概她也觉得，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我哥能管着侄儿的日常开支就行了吧。
只是，生活中的很多时候，事实跟预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搬到镇上去之后，我妈更找不着我哥的人了，找他要钱也更难了。
到后来我哥干脆撂起了挑子，电话打三四个才接一个，说好送钱回却遥遥无期。我妈让我爸去镇上找我哥，我爸却说还不如自己出去赚两块钱来得舒心。
就这样，我哥一点点地退出了侄儿的生活，直到侄儿小学毕业那年，我妈中风。
我妈的中风不是很严重，但已经没有了照顾侄儿的精力，再次跟我哥说起，让他把侄儿接过去。
这一次，是侄儿自己死活不愿意过去。
06
僵持近两个月后，侄儿自己提出想来我家住，因为我家离他的新学校不远，他姑父也远没唐丽华那样尖酸刻薄。
其实，上中学后，侄儿的身体已经慢慢好起来，脸上也长出了一点肉。为了不让我老公和我女儿嫌弃他，他每天放学回家都抢着干家务，帮忙刷碗拖地什么的。
后来，老公看穿了他的心思，找他详谈了一次，他才真正安心住下来，也没再抢着干活了。
三年后，原本升学（正碰上中考分流）无望的他，成绩竟然超出普高录取线三十多分，被县城一所高中录取了。
读寄宿后，侄儿回的还是我们家，跟他爸的联系也几近为零。一般只在要钱的时候才去镇上住两天。
谁也没想到，离高考越来越近，我跟老公都担心孩子的心态有变化时，我哥冷不丁横插进来这样一杠子。
接到侄儿电话的当天晚上，我就赶到了我哥家。
还没进门，就听见唐丽华在大声嚷嚷：“他都十七岁了，为什么不能出去赚钱？这些年你虽然没带他，但他的学费一分都没少过！我跟你十几年了，要房没房要车没车，捞到什么好处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来得不是时候，正碰上了他俩在吵架，脚步也下意识放慢了些。
果然，下一秒我哥也跟着吼了起来：“人家孩子不愿意！他想读书，将来想跟他姑妈姑爹一样当老师……”
“那也得要他有那命！”
“我这不过就是个糖尿病，家里还存着二十多万，又不是过不成日子。我只要按时服药，注意饮食，照样能出去赚钱，为什么非得逼着孩子退学？”
07
直觉告诉我，这时候是不宜进门的。重新坐回车上后，我把自己代入到我哥的身份里，思索起来。
如果说前任嫂子的离去是没办法选择的话，那跟现任嫂子的磨合和相处，甚至要不要跟她一起过，完全是可以选择的。
我哥是替人搞装修的，因做事麻溜活儿工整，价格又合适，一直不缺事做。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承包些小业务。
保守估计，每年赚15-18万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跟唐丽华本就是二婚，完全可以选择不把钱全部交给她，换成每月约好给她几千块的经济模式的。
唐丽华自己带着一个闺女，又没有一技之长，长得也不漂亮，迫于现实的压力也必须接受，这种看上去也许不那么厚道，却非常现实的经济模式的。
我哥却没那么做。
究其原因，我猜，他本身就有想将体弱多病的大儿子甩锅给我和我妈的想法在。新嫂子唐丽华的刻薄自私，只是被我哥利用了而已。
加上后来她跟唐丽华的儿子生出来后，聪明又伶俐，身体还没有任何毛病，更加加深了他之前的想法。
现在的他不愿强迫侄子涛儿退学，一方面是因为涛儿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强迫不了；另一方面，也是看现在涛儿身强体壮，学习蒸蒸日上，加上自己本就心怀愧疚，于心不忍。
想到这儿，我也不管他们吵不吵架的，径直敲响了他们家的门。
刚一进门，唐丽华就朝我哇啦开了，说什么自己命苦，第一个任老公能赚钱却嫌她生的是女儿，打着生儿子的旗号在外边乱来，第二任老公赚不了大钱，身体还不好，常年得药包着走。
不到十分钟，我的两个太阳穴就突突跳得老高。
08
不过，我时刻铭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唐丽华说得没错，涛儿是我哥的儿子，却不是她的。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去干涉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唐丽华的话我也可以当成耳边风。
想把我哥拉进房间说话遭到了唐丽华的拒绝后，我直接说出了来意：侄儿曾涛学习进步很大，进步的空间也很大，自己也不愿意辍学，希望他们以后不再要求他退学打工。
我话音刚落，唐丽花又嚎开了：“这是什么世道，为什么一个外人也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我见我哥没有要管的意思，知道自己再不出面事情就不会有转机。只得强制性打断她，说：“涛儿说了，万一你们不愿意再替他出学费的话，我们会帮他去申请贷款，以后他自己还。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满18岁，我哥有抚养他的义务。如果我哥拒不履行这义务的话，我会帮他拟定好协议，以后你们老了也没有权利要求他赡养。”
读书不多的唐丽华大概也意识到了我的强硬，被我唬住了，没再吭声。我哥这才趁机说道：“反正涛儿这些年也是在你那儿带，还是听你的吧！不退学就不退学，学费还是我来管。”
顿了一下，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唐丽华一眼后，我哥才接着说：“万一哪天我撑不住了，就只能麻烦你们两口子了。我相信，涛儿会记得你们的恩情的。”
我爸妈膝下就我跟我哥两个子女，兄妹俩就算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哥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只默默的告辞出来。
坐回车上启动车子的一瞬间，望着前方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我也禁不住恍惚了。
从母胎剥离出来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上天会发给我们一手怎样的牌。像我哥这种牌不大好的人，的确是必须有着过硬功底才能打出王炸感觉来的。
如何协调二婚夫妻之间的矛盾，跟对儿子的责任之间的冲突，显得尤为重要。正如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样，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会不一样。
个人认为，从这个角度看，我哥是没及格的。因为，他让人性中的恶，盖过了对大儿子的责任和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