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午从盲人按摩中心接上我妈往回赶，路过一个民营幼儿园时，我妈远远地跟我一呶嘴：“看见那幼儿园了吗，你爸外边那小野种，在那儿上班。”
我先是一怔，然后故意左右看反光镜，慢了几拍，才敢开口：“不会吧，你这都听谁说的？我爸真在外边有了孩子，还能让你知道？”
我妈面不改色心不跳：“我知道很多年了。”言语中的淡定，再次把我给雷到了。
谁家女人知道自己男人在外边有孩子了不闹个你死我活，歇斯底里的？我妈凭什么这么淡定？
好像猜中我心思一样，我妈慢悠悠地开口说：“那时你哥在上大学，你上高中。你们都不知道。”
我非常识趣地闭上了嘴。因为，我妈这话后边的故事味儿，已经非常浓郁了。
然而，我等了好几分钟，却没见她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她之前说那人在那幼儿园上班，绝不是心血来潮。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爸那么忙，交际圈那么大，你怎么知道的？你们有吵架吗？”
本来我还想问，为什么她没提出离婚，想想太多余，就硬生生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我又等了半天，见她还是没出声，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谁知，看她的这一眼，让我差点几惊掉了眼珠子！
我妈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淡定和优越，有的只是满满的哀悽。
“您不急着回去吧？要不，咱娘俩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坐会儿，吃了晚饭再回家？”
好半天，我妈才说：“好啊，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
02
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跟我妈两个人在电梯里腾空而起时，我闻着我妈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清香，不由得心旌神往起来。
花中四君子之兰花的形象，一下就从我的脑海中跃然而出。
人们只要一想到兰花，就会把它和高洁、贤德几个词联系到一起。
此时此刻，我看到我那皱纹爬满了脸，头发也白了三分之一，身材也不再苗条如初的老妈，也情难自禁地想到了兰花。
跟别人家不同的是，我爷爷奶奶脉下的家族非常宠大，家里客人多得出奇。不管是小住在我家的亲戚，还是短暂来我家串门的亲戚、朋友，一直络绎不绝。
客人多的时候，我妈从早上爬起来到晚上十一点多上床，就只需干一件事：穿梭于厨房和客厅，弄好饭菜招待客人，收礼品回礼品。
走了早八点住家的的一拨客人，又迎来上午十点到访的；弄完中午正点一顿，又有迟到的下午两点的到来；晚上十一点了，还得给吃了晚饭过来的客人弄红枣鸡蛋羹。
所以，我妈早就被训练出了“当家主母”的风范：遇上再大的事也临危不乱，再忙的场合也不会惊慌失措，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遇上有人特意过来讨好她，她总能三言两语地跟对方保持距离，有人来跟她搬弄是非时，她也能云淡风轻地把自己置身之外。
当这样一个老太太不加掩饰地跟我流露情绪时，我真是无法抗拒心中的好奇，想要听听她的倾诉。
选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后，我再看我妈，她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恬淡和优雅。仿佛之前的那丝哀悽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为了避免让我妈等下难为情，我特意选择了坐在她身边而不是对面。这样的话，就可以减少视线落在她脸上的次数。
03
果不其然，落座后不久，我妈便主跟我说：“说实话，我跟你爸这辈子下来，真的宁愿他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为买房买车都得省吃俭用，绞尽脑汁的人。”
我没好气地回怼她说：“你这就不道德了，朱秋芸女士。你知道我那些同学为了省钱都对自己狠成什么样了吗？我有同学为了省下菜钱，专门收集同事家冰箱里的过期食物吃。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我妈悽然一笑：“说给你听你还不信，除了这两年你爸退休后之外，你见我真正轻松过几天？你爸那人，有几天不往家里捋客人？自己不回家也要把客人往家里捋。
他倒好，一个电话通知一下完事。我却得好颜好色伺候人家的吃喝拉撒睡，数十年如一日，那日子……”
“老妈，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了。世上的幸福都是相似的，但是每个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和难处，你是不知道家庭困难的那一些人，想要买个房，借遍亲友都借不够的。多数男人能力资源都有限，注定只能在老圈子里打转。”
我妈冷不丁给我来了句：“可他们家的女人，每天晚上抱着的是一个滚烫的活物啊。”
我张大的嘴巴好半天都没能合得拢。
我仔细打开记忆的阀门，试图回忆起我爸在家的时光。可真的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一些重要场合，他不是在挥舞着手臂演着指点江山，就是在牌桌上跟人烟云绕雾。
晚上在家的时间，确实不常见。
“你和你哥打小就读了寄宿，确实不是很了解。事实上，你爸晚上在家的日子不会超过一半，其余的那一多半日子，我是不知道他睡在哪里。他自己说睡在厂里，可有的时候我去厂里也没见他在那里。”
我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坐直身子，将双肘支在桌面上，仔细听着从我妈嘴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
母女快四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我妈推心置腹地，不把我当女儿，而当成一个朋友一样地倾诉，我不禁有些心疼起了这个光鲜亮丽的老太太。
外人只知道她是一个家境非常富裕的阔太太，没有人会想起，她同时也是个性情女子。
04
也许是往事在我妈心里积攒已久，又或许她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人选，之前经过的幼儿园，又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她才彻底放下顾虑，慢慢跟我娓娓道来。
随着她平稳沉静叙述的展开，我对她跟我爸数十年的婚姻和情感历程，也窥见了一斑。
表面上看去，我妈年轻时仗着自己身材好脸长相也漂亮，嫁了个好人家，想着可以享一辈子的福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中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自打结婚起，我妈便过上了我之前所描述的那种“管家”生活。就连生了我跟我哥的哺乳期，都不例外。
反过来，我爸因早早地在我爷爷的支持下有了自己的小厂，成天忙得找不着北，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
生孩子住院的时候，陪我妈的都是我姨妈和外婆，我奶奶也只是每天去医院窜一圈，跟我外婆说些客套话就走了。
关于我爸的风言风语，我哥三岁多时，就有别有用心的人说给了我妈听。
但那时的我妈听信了我爷爷奶奶的，觉得他们都是见不得我家好，专事挑拨离间来的，没往心里去。
加上后来没多久又怀上了我，就更加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捕风捉影了。
我妈第二次感觉到我爸的不安分，是在我的周岁宴上。
那天，我妈不知怎地吃坏了肚子，去办酒席的酒店卫生间蹲坑，无意中听到两个八卦婆在说，我爸在外边的女人，竟然也来了。
我妈这才回想起刚刚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老是追着自己看，等她回头时又只见着了一个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当时以为是哪个亲友家的家眷，就没在意。
两个八卦婆一说后，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05
我妈说，她从卫生间出来重新关注到那女的时，发现她早已溜到了我爸身旁。虽然我爸什么也没跟她说，也没做什么，但她还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妈就把我爸拽进房间，追问那女的是谁。
我爸先是装糊涂，然后不认账。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只是，没吵上几句，我爸就被人给叫走了，说第二天有检查的要来，得去厂里整顿卫生。
第二天早上，我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赖在床上没起来。我奶奶打发我哥叫了两遍，没见她起来后，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我妈说，她一辈子都记得我奶奶的那几句话。因为，她觉得我奶奶的那几句话，胜过所有的家规，也胜过了之前我外婆的所有教导。
我奶奶跟我妈说，身为一个家庭里的女主人，不但要有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气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还得时刻记住维护自己和自己家男人，以及整个家的形象。
我妈从我奶奶这话中领悟到了两层意思。
一是责备，怪我妈前一天晚上不顾家里还有客人就跟我爸大呼小叫的；二是告诫，既然选择嫁进了这个家，就得以家庭形象和男人形象为重，个人情绪是不允许轻易外露的。
也就是说，身为女主人的我妈，在外人面前是不能有喜怒哀乐的。
果真，从我奶走出我妈房门的那一刻起，我妈就过起了木面人生活。就是我之前描述的，衷于女主人职责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生活。
这一过就是十七年。
我十八岁那年，在我妈面前一向油滑的我爸，破天荒老实起来，主动坦白自己在外边不小心招惹上了一个女的，那女的有了他的孩子。我爸让那女的把孩子处理掉，可那女的连夜跑了。
06
我爸之所以跟我妈主动坦白，就是为了求得“从宽处罚”。他害怕那女的找到家里来，也知道我妈性格外柔内刚，较起真来也够他喝一壶的。
另外，我爸也知道那女的之所以跑掉，肯定是为了卷土重来。
为了求得我妈的支持和原谅，一向心高气傲，甚至带了点不可一世味道的我爸，跪在我妈面前，保证下半辈子再也不沾外边的女人，同时恳求她和他一起，统一战线，万一将来那女的带着孩子找上门来时，我妈能以家庭，家族的名誉为重。
我妈坐在床头流了一夜的泪，于第二天清晨时分松了口。
我妈说，她并不是舍不得我爸，也不是舍不得家里的荣华富贵，而是不舍得让我跟我哥两个人到后妈手里去混饭吃。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跟我爸两个人分开的话，我爷爷奶奶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带走我跟我哥的。
后来，那女的没有找来家里，但确实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是个女孩。
这都是我妈从我爸不对劲的生活规律中发现，然后追问出来的。
我妈说，事实上，从那之后，我爸的花边新闻确实是少了，但却堂而皇之地过上了家外有家的生活。
我爸帮外边的母女买了房，也经常去她们那儿。
我妈亲眼见到我爸进了那女人的小区后，曾经去咨询过律师。律师经过一段时间的暗地调查，还是不建议她离婚。
因为，根据调查来的结果显示，我爸名下的资产太复杂太庞大了。律师说，光是对我爸固定资产，和名下公司价值的取证，半年都不一定能够完成，更别说分割了。
07
我妈跟我说，我爷爷奶奶是省城的老拆迁户，几个叔叔伯伯和姑姑，名下都有价值不菲的房产。我爸也不例外。
加上这些年来，我爸又自己创办了几个到配件加工厂和几家公司。她相信律师说的都是事实，加上那时候我又正上高中，才不得不把这口恶气咽进了肚子里。
好在那对母女大概见我爸对她们也还不错，没有出来作妖。我妈也就装聋作哑，慢慢捱到今年。
近几年来，我爸因年岁偏大，在家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不是迫不得已基本上已不外出。跟我妈的感情也慢慢有了些回缓，有什么事也愿意跟我妈说了。
就在几个月前，我爸在外边的那女儿，就是之前我妈说的在那幼儿园上班的那个女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女孩先是把她妈妈好一顿骂，然后又打电话把我爸叫了过去，逼着我爸签下协议，让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以后无论我爸是老、病还是死，都跟她没关系。
我爸回来跟我妈说，他看那孩子可怜，也觉得愧对那孩子，想帮那孩子买套房。
我爸的这个提议，无异于是冲我妈的旧伤口又戳了一刀。但是，我妈都年近七旬了，过去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不想再折腾。
我妈说：“刘瞳，我只要你跟你哥两个人都好，就足够了。这么多房产啊什么的，我以后死了也带不走。”
我妈说，她用手强撑着胸口，默认了我爸的决定。
几天后，我爸带回来一份协议，那女孩接受我爸送给她的一套房的钱，等这个学期结束后，就会带着那钱离开这个地方。以后他们两个，再无任何瓜葛。
08
我担心地问我妈：“他们都签下了那样的协议，不是就实锤了他们的父女关系？万一将来我爸怎么了，她要是来争遗产怎么办？”
我妈释然一笑：“你爸接下来的这几个月，会将他名下的所有房产和资产，都转到你哥和你名下。我们只留眼下住的这别墅，和养老钱。”
不知是不是因为把心里积存已久的话都说了出来，晚饭时我妈的胃口竟然特别的好，吃了一大碗饭。
我却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万家灯火，和车水马龙，心下久久不能平静。
相比大多数人来说，我妈这辈子可以说是锦衣玉食，啥都不缺了。可是她的无奈，她的痛楚，她的隐忍，曾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是任何外人难以想象和体会到的。
也许，这世上就没有完美的人生和婚姻，每一场婚姻和每一个家庭，都会有自己的痛处和秘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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