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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云端的信——齐邦媛

又一个春天过完的时候,我收到哥哥齐振一的信,他告诉我,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我哥哥振一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吃过晚饭,他们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回到板桥,哥哥在家住一晚。

张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的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到她身边,不断地给他夹菜。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救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烧死。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嚎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的近于折断,从此,我深深的记住了他的名字,逃到营口后,他把原来父母给取的吉祥名字“张乃昌”改成了“张大非”。

每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他最喜欢带我那三岁的大妹妹到院子里玩,有时帮妈妈抱还在襁褓中的二妹,偶尔会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翻看我新买的书,有一天吃过中饭,哥哥和七、八个同学说要去爬不远处的一座小山,牛首山。我看着那山羡慕许久了,就追着赶上跟了上去。

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的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往回走,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我们的一生和中国的命运不久就全变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

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大约曾去我家五、六次。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爱写信的人,大非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驻重庆时,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也必回他的信。

他的信,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装在浅蓝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藏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他说,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机,正前方云缝里中,忽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道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一直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

我替他感到悲伤。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黄昏时,我们全都搬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女孩儿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去,看他由树林走出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灭的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走向门口的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笼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的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自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着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26岁的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烙印我心。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作者简介:齐邦媛,知名学者、作家、翻译家,本文摘自其作品《巨流河》,讲述关于两代人从巨流河到哑口海的故事。

(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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