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归人，仍是过客
七月末的时候带着两个女儿去鄂尔多斯康巴什看望父母，接下来要带母亲去趟北京。
今年是父母来这里打拼的第17年。2007年创业失败的父亲抱着发现机会的想法去鄂尔多斯走亲戚。席间出外小解，发现来陪他喝酒的人全部开着豪车，几乎身无分文的父亲默然离开。但不久便和母亲来到这片热土，从工地上的泥瓦工做起。
那时正是鄂尔多斯神话正鼎盛的时候，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康巴什新区刚刚开始建设，父母亲租住在郊区的农村。只有逼仄的一间凉房，还在念书的我自尊心作祟，特别不愿意暑假来到父母身边，这样便要直面自家生活的困窘和当地人人暴富的巨大差距。分得巨额拆迁款的村里人大多不在，都在全国各地旅游。
山青水绿的康巴什新区
后来父母亲经人介绍开始在园林局包了一辆水车，父亲在前面开，母亲需要拖动沉重的水管在树坑里浇。只顾着自己学业不顺的苦闷，我没有帮助过母亲一丝一毫，还动不动发脾气闹情绪。从这份工作开始，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第三年，有贵人帮助争取，父亲开始承包绿化工程。居住条件依旧艰苦，但已经是农村的整处院子，后来又住到政府指派的一片荒地，修建了几排冬冷夏热的彩钢房。有工人乱倒了一次垃圾，便罚款五千块，可见那时经济发展的豪横程度。再后来条件更好了，开始租用市区的毛坯房，和工人同吃同住。
10年，父母在老家的一处郊区大院拆迁，以那时的房价计算，这些钱可以买三四套一百多平米的楼房。工程发展形势大好，为了拿下一个大工程，父亲不仅把拆迁款投了进去，还借了80万的高利贷。记得那年过年，姐姐一家还有我带着父亲去超市采购了800块的零食，那种幸福满足的滋味真是让人陶醉。
但从12年开始，鄂尔多斯的神话破灭了，由高额借贷撑起的房地产暴雷。政府不能及时支付工程款，但高利贷却越滚越大，害怕收手不干此前的债务会一笔勾销，父母只能继续借贷维持。从此以后，直到现在，债务还未完全清除。
几个工人在吃晚饭
本质上来说，父母都不是做生意的好手。作为家里的第一个男孩，父亲是在奶奶的无尽溺爱中长大的，苦活累活从来不用干，16岁离家谋生同时沾上酒瘾，从我记事起，父亲酒醉的天数远远大过清醒的天数，他脑子灵活聪明但身体却非常懒惰。在他们雇佣四十多个工人的时候，每天的成本就是好几千块钱，一个酒不离手的人是很难担负起这份责任的。
母亲是最传统的中国妇女，任劳任怨，勤劳善良，但遇事没有主见，做主的事情都仰仗父亲。多年前，政府为了解决他们的债务，要顶给他们一套200多平的房子，价钱略高于市场价，4000多元一平，母亲说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和父亲商量后拒绝了，近几年鄂尔多斯经济复苏，房产调控得力，康巴什因为名校鄂尔多斯一中，房价逼近两万一平。每一次利用房地产躺赢的机会他们都错过了。
每一片花草都是工人的汗水浇灌的
现在的康巴什高楼林立，绿树葱茏，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当年那些沙漠、沟壑、村落一去不返，但和这个城市一道成长起来、口音也变成当地人的父母却没有奋斗下任何根基。
我们都在期待彼此
从去年开始，父亲开始了打工生涯，当过绿化工，干过保安，最后还是干回了绿化工。母亲给学校打扫过卫生间，现在和父亲在一个单位当绿化工。当老板了这么多年，最辉煌时用十几二十万打点关系，但他们没有突破自己的穷人思维，也没有积攒下与任何社会上层长期的有用的人脉关系，人际交往圈固定在了社会底层，父亲的大多数朋友都从事保安一类工作。
父亲早就说过他们工作有休息有做饭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一直就是一间不到20平很简陋的小房子，和保安共用，床铺下胡乱摆着些锅灶。这次去才知道他们简直住在世外桃源。一处绿树掩映、造型如欧洲红色古堡、上下两层的大房子是他们八九个工人的落脚处。有宽敞的大厅、独立的房间，屋后不远是浩瀚的湖泊，屋前走几步又是繁华的市区。可以中午做饭休息，但不能过夜。
加上母亲一点退休金，父母亲两个的工资有一万多，工作轻松。中午和母亲躺在床上，觉得真替他们高兴，这样简简单单，没有压力的生活才是他们该过的，以前那种吃不好住不好，一年到头有债主追债的日子终于远去了。
母亲会有意无意聊起周围人儿女的工作，有医生，公务员，教师，或者以前的老邻居的孩子谁嫁好了，谁找到铁饭碗了，然后母亲说到了今年的父亲节。一起工作的老李得意洋洋向他们罗列儿女送的礼物和红包，一转头问父亲，女儿送你什么了？父亲哼哼两句应付过去，回屋生闷气。我们姐妹俩什么都没送，连句祝福也没有。
我一直以为父母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仪式感，以为他们现在还不用我们操心，可以独立生活得很好。结婚后和公婆同住，所有的零食、水果先一开头从来不问长辈吃不吃，因为从小到大父母的回答都是你吃吧，我们不爱吃。被公公批评才知道原来老人也有一颗包容食物的胃。来的时候我问母亲想不想去旅游，母亲立马拒绝，身体不好走不动，和花花草草，公园景点打了几十年交道，还用去其他地方花钱看吗？我便不再多言，这样我的小家出游也没多少负罪感了。旅游是年轻人的事，老人不喜欢出门的。
父母看的小视频里高居榜首的内容一定是某家老人诉苦儿女不孝。公公活着时特别厌烦他翻来覆去说他吃了多少苦把儿女培养长大，然后随时随地希望得到儿女回馈。即使儿女都满足了他的心意，还是没完没了的抱怨。现在懂了，老人的安全感随着年岁的增长不断流失，我们成人了，他们变小了。小时候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和父母争取我们想要的一切，但当老了的父母想牵着我们的手时，却多了几分犹豫和小心翼翼。
我和父母都没有活成对方期待的样子。父母没有给我创造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也没有光鲜亮丽的工作。我们对彼此有失望，有不解，但也依靠彼此，接受彼此。
在路上，更近一步
母亲的眼睛因为糖尿病的影响做过一次大手术。这次另一只眼睛也开始不舒服了。听了周围人的建议，想去北京好好检查一下。母亲以前跟着见多识广的姑姑也去北京配过中药，匆匆去匆匆回。我来康巴什之前，母亲就试探着问我，你有时间没，没有再让你姑陪我去。我说有，孩子让她爸看着就行。
列车外的草原风光
一开始没想着顺便旅游，就想着以看病为核心，没成想医生定不下来治疗方案，又帮约了隔一天糖尿病专科医生复诊，复诊的结果是再观察两三个月再说，回去的车票也根本抢不到，亲戚还帮找了90多平的空房子暂住，机缘巧合，我和母亲开始了五天北京城的“溜达”。
印象最深的是随处可见的胡同
北京特别闷热，走几步就汗如雨下，而在康巴什的早晚都需穿着薄外套，我们住的地方离景点需要一两个小时的地铁，每天晚上母亲都说，累死了，不去了，明天我待着，你一个人逛吧。可每天清早她又会早早起来，问咱们今天啥安排来着。母亲的觉总是很多，在地铁上找到座位，她就开始打盹儿，我留心着站点，她什么心都不操。找景点，餐厅，回家的路，母亲就是跟着我，这种被依靠的感觉真好。
晚上洗澡的时候才发现母亲特别特别瘦，浑身上下就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太了。因为怕空调直吹，客厅开着空调，卧室还是闷热，我热得翻来覆去，她却还搭着一床棉被。不过母亲食欲很好，腿脚也还可以，每天走那么多路不喊累。
在四合院喝茶歇脚
父亲每天来电话问我们去哪玩了，我有没有带着吃好吃的。年轻时的父亲是走南闯北的货车司机，和母亲留下了不少地方的风景照，一晃二十多年没有好好去外面走走了。看得出，父亲也对旅行充满了向往，下次一家人全体出动，肯定会是最难忘的回忆。
对原生家庭，充满反思，也充满展望
北京医生明确告诉母亲任何眼药水都无效，最好办法就是控制血糖。以前母亲总喜欢跑回我们老家县城看眼睛，一家私立医院。只要踏进医院的门，两千块钱的花费是少不了的。上次做那么大的眼睛手术又是听了这家医院的建议转到另一家大一点的私立医院。我说医生肯定中间有好处拿吧。母亲肯定地说那当然了。这么多年看病，母亲很多时候都是道听途说，只要一个人推荐，就算诊所乌漆麻黑，在犄角旮旯也千里迢迢跑去。官方的大医院总觉得太麻烦太贵还不顶用，其实这么多年误入歧途造成的延误和花费又不知有多少呢。
父母手里有一套顶账房，想卖出去变现，开发商抓住他们着急的心理，勒索了两万好处费。最后房子没卖出去，钱也给了。这种宿命般的弱者心理，对社会公平全然不信，任人宰割的无力感其实我身上也有，只是念过书以后不那么强烈罢了。
泛舟昆明湖
这次出门最庆幸的是我和母亲没发生口角。以往不知怎么，感觉母亲就是我全部的根基，但母亲一说到某些话就会有一些无名火。这次我想明白了，是母亲对我无意识的贬低。记得很久以前有事和母亲去天津，我走在街上照店铺的镜子，母亲说那么丑，照什么照。我的女儿出生后，粉嘟嘟的，而我是黄黑皮，还有不少雀斑，母亲一直感慨真没想到你也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有一次忘了我和母亲抱怨什么，母亲竟然回我基因不好。这是我一个精神病亲戚感慨自身的话，母亲牢牢记住了还用在我身上。
这种自我菲薄父亲身上也有，父亲遇事解决的办法是毫无用处地发泄情绪。其实父母都有着村里数一数二的出身，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姥爷是可以挣外快的木匠，他们还短暂发财过，我不明白他们的自卑感来源于哪里，就像不明白我的。
以往我太敏感母亲的言辞还是骨子里的幼稚和不自信，这次我的耐心多了，不再特地挑刺，一次也没有感觉到母亲不好听的话，只感觉到她的温柔和善。
从一落地北京，丈夫的表弟就为我们张罗前后。母亲一直想拒绝表弟的帮忙，害怕在北京人跟前露怯，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是一样的，亲戚越麻烦越亲。忙于工作未露面的表弟媳妇送了我名牌包和真丝裙。在饭店表弟一直催我换上换上，换上后真是光彩照人。母亲和表弟在我去卫生间的空档畅聊了一会儿。
从北京回来带母亲吃了口快餐又把她送到了去康巴什的车上，回来后瘫到床上起都起不来。我都这么累，何况是母亲。但能感觉到，母亲的心开阔了。
六十岁的母亲仍然在说，我们从头再来，继续奋斗。这也是我想说的，我始终相信只要我们一家人脚踏实地，勤劳进取，一定能迎来新生活的曙光。
（反思别人总是容易的，反思自己总是痛的。还请原谅避重就轻只谈到了对父母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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