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大家李苦禅曾说:“天下博物馆无汝者,难称尽善尽美也。”汝瓷,是烧制于唐宋时期汝窑的瓷器,汝瓷釉色分天青、粉青、豆青、月白、灰青等。天青色,最为人们所喜爱,亦是专属汝瓷的青。与姹紫嫣红相比,沉着而清远非凡。近看是一种“明明上天,灿然星陈”的明亮透彻,远观又似一片“充耳以青,尚之琼莹”的澹然青青。
作为北方青瓷一系,其颜色清雅隽丽,如脂如玉,于一层玉色凝脂下隐约透露出其中蕴含的幽玄、古拙的天青。陶瓷史上所说“青瓷之首,汝窑为魁”,亦是其作为划时代标志的明证。保存精良且传承有序的传世汝瓷,数量极其有限,全球不超百件。台北故宫博物院是目前收藏传世汝瓷最多的一家博物馆,共计21件。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传世汝瓷,可分为饮食器和文房器两类。而与之遥相呼应,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传世汝瓷17件(一说14件),则包含食器、文房器和礼器三类。虽形态上各式各样,但形制都小巧端秀,兼具实用和审美二性,极大可能上都是宋代的宫廷用器。
《宋史·吕大防传》记载,北宋哲宗御驾迩英殿时,与任宰相的吕大防论学,讨论“祖宗家法”的内涵。吕氏强调,宋代帝王都应因循“祖宗家法”,包括“尚礼”“宽仁”“虚己纳谏”“不好畋猎,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贵异味”等。可知,北宋皇室崇尚简朴,遵循礼制、自然的文化精神。在这种“祖宗家法”的规训下,深受道教文化影响的赵宋皇族,表现出冲淡、朴素而温润宁静的审美倾向。
既不能崇尚玩物,亦不能用奢靡的东西,金玉器皿就不再成为帝王日用、陈设的首选,这正好给宋瓷的发展,挪腾出一席天地。宋人笔记《清波杂志》记载,宋徽宗曾想在大宴之时用玉盏、玉卮,又担心被责怪奢靡,于是特地向辅臣们征求意见。结果,仅有蔡京一人从旁鼓励。
帝王玩好,本非个人喜好,而是一国礼制、文化倾向的风旨。宫廷所使用的雅物样式、釉色都随“风”而动,所以宋代的南北官窑的釉色都呈现出一种共同的美感,即崇尚极简的自然之美。而汝瓷极具代表性的单色釉,更是美学上的返璞归真。色调优雅,玉润天青,很好地用人工巧技诠释了自然之色。
“令德内光,文雅外焕”,惟有内在品德美好,方可外见文雅。宋代的审美是文、雅的集大成,更是由里及表的统一。“文”指“文质”,即宋代的文脉气象。如陈寅恪先生所云:“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雅”则强调“内敛”。
欧阳修《归田录》记载,宋仁宗“圣性恭俭”。一次,欧阳修探望病中的仁宗,见仁宗仅用素漆唾盂、素瓷药盏,寝宫内陈设简素,毫无修饰。汝瓷对釉色、纹饰刻意地简化,体现了审美在精神、文化上的“内敛”。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堪称汝窑烧制技艺的集大成者:天青釉色、寥若晨星,蟹爪细纹,裹足支烧、芝麻挣针……
这只温碗原藏于清代紫禁城的养心殿内。十瓣莲花口,壁弧且深,上侈下敛,平底,圈足高且足径略大。碗底有五个细小支钉痕。温碗一般与执壶配成一套,当为饮器而非食器。而这件汝窑温碗胎骨细腻,胎体均匀,釉色呈半透明状,能看到半透明的蟹爪细纹,如霜雪冰裂。“灼灼荷花瑞”,其器型远观如莲花盛放,清和华贵,是目前汝窑存世作品中此类器型唯一的一件。
▲ 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摄影/动脉影
汝瓷釉面的天青色,于统一中有浅浅的层次变化,晶莹而泛青光。仔细端详,还可看见釉面及釉里闪烁的宝石折射光,“寥若晨星”。金人赵秉文《汝瓷酒尊》一句“巧琢晴岚古,圆瑳碧玉荧”,即说此象。《清波杂志》中说,这是因汝瓷以玛瑙为釉,故莹润非常。宋代论石专著《云林石谱》记载:“汝州玛瑙石出沙土和水中,色多青、白、粉红莹润,少有纹理如刷丝。”汝窑附近本多煤炭、木材、玛瑙石等烧制汝瓷的自然原料,有地利之便。玛瑙石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有的晶莹剔透,品质绝佳。
▲ 汝瓷梅花杯。▲ 河南宝丰清凉寺的汝官窑遗址展示馆。
▲ 图为宋汝标本(左)与现代汝瓷的对比。摄影/何五昌
汝瓷的典雅审美和烧造技艺的要求,都使得其成品率甚低且所费靡多。虽冠绝魁首,也不免引得“人巧久绝天难留,窑空烟冷其奈何”的喟叹。
赵宋皇室莫不冀望建立如宗周之时的“礼乐”之制,以恢弘“三代之典”,徽宗甚至命令议礼局,考订颁行符合礼制的器皿造型,并亲撰《政和五礼新仪序》。因此,礼器当是汝瓷器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一件天青釉弦纹三足樽,与温碗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藏品。此器仿自三代礼器的三足制式,上下直筒,底部内侧留有5个支钉痕。整个器身上,仅只在口、腹、底处装饰弦纹三组,再无多余装饰,极至简素,而高古清卓。外型到内质精神,弦纹三足樽与莲花式温碗南北对望,遥相呼应,令人为之叫绝。
汝瓷器型典雅,颜色高华,加之端庄凝练、神形兼备的釉色、造型深受历代帝王喜爱,而盆、碗、尊等器型成为明、清帝王争相模仿的对象。仿古之风无疑更是对文化的一种追记和模仿。
因汝瓷典雅高华的艺术气质和相对固定的收藏流传序列,民间对传世汝瓷的接触并不多,但《红楼梦》中却屡见汝瓷身影,其中不乏仿汝器,而第四十回探春的书案上的汝瓷花囊尤为惊艳:
曹雪芹所塑造的十二钗各自有风物相衬,围绕人物周围的日用陈设、清供文房,皆是“景语”,于细微中刻画人物的风骨和心性。探春以才能、见识超群著称,并有领导者的风范。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更直笔夸赞其为“正邪两赋而来的清净洁白女儿”。这样的姑娘既不住在“雪洞”之中,也不倚傍着“潇湘”竹林,而是伏案于花梨大理石大案,专研名人法帖,唯一的女儿化的审美点缀,还是那“斗大”的“汝窑花囊”。
“汝不盈尺”,传世所见汝瓷多不超过30厘米,而小说家以“斗大”来形容本应小的物品,形成了强烈对比。花囊,据称是始烧自雍正年间的仿汝器,供以插花。可见是一件庄正大方的仿汝重器。其中点缀也破费心思,运用“繁花疑自月中生”的白菊缀插满囊,汝瓷素朴晶润,如芝兰、玉树,相映成辉。亦如人物品格,自言风骨。
雍正《十二美人图》中有一幅《博古幽思》,图中仕女坐于斑竹蔷薇椅上,垂目沉思。画中背景是多宝格立柜,陈设的名珍重器中有三件传世汝瓷藏身:
美人身侧左后方一格有一枚天青釉葵口盏托,上承宣德霁蓝青白里茶盏。此器原型由大维德爵士收藏,现藏大英博物馆。宋代传世汝瓷盏托仅此一件,弥足珍贵。
画面右上端则藏了半只天青釉三足洗,稍不注意,不易察觉。此器原型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乾隆御制诗,是唯一的一只三足洗,所幸传承有序。
完全显露、位于画面左侧上方格中的,则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历史的描绘真实而生动,甚至水仙盆下的茜红雕花象牙座,也毫无疏漏地描绘出来。
三件汝瓷奇珍,如今散落在三地博物馆,跨越空间的对视,必须要超越山水之间的距离。《博古幽思》无疑是最好的见证,述说着两岸传世汝瓷的血脉相连。一水两方,同尚天青。文物毕竟历经了世事沧桑,可与国家同呼吸、与民族共命运。希望不远的将来,有一日它们不仅只在几百年前的古画中共存。有些相遇,其实是重逢。
链接:传世汝瓷知多少
参考资料:《宝丰清凉寺汝窑》《“清淡含蓄”故宫博物院汝窑瓷器展导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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