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2月18日，正月初九，福建省三明市清流县里田村举行了一场气势壮观、热闹非凡的客家“拔龙”活动，近200节龙灯组成的长龙，从山顶逶迤而来，气势非凡，场面壮观热烈。 摄影/颍川陈 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能看到舞龙。舞龙花样迭出，令人眼花缭乱，而那关于“线”与“圆”的舞蹈，关于龙图腾的信仰，以及关于生命和祖先的崇拜，却几乎如出一辙，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经典诠释。说起中国的传统体育运动，或许没有什么比舞龙更深入人心了。全国各地，几乎都可以看到舞龙。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收录到非遗名录中的龙舞类项目，已将近200种。这还没有算那些没有非遗头衔的“遗珠”。要谈舞龙，该从何说起？若说起最让我记忆犹新的舞龙，要数几年前元宵节时在浙江金华浦江观看的板凳龙了。浦江几乎村村镇镇都有龙，挑来选去，决定先去看潘周家村的板凳龙。
到达村里时，离舞龙开始的时间尚早。我便在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中信步游走。此时，各家各户都准备好了自己负责的“龙身”——一条板凳和扎在上面的一盏花灯，龙头则在宗祠里放着。
▲ 浦江板凳龙又名长灯，元宵迎灯是当地最热闹的活动之一。图中即是浦江一广场上的板凳龙。把板凳接成一条龙，想想，就够有趣的了。不过问起其中缘由，听到的却是一个有些离奇的民间传说：相传很久以前，当地遇上了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苦不堪言。这样悲惨的情景，被东海的一条水龙看到了。它不顾一切跃出水面，降下一场大雨。顿时，众生得救，万物复苏，一切重新变得生机勃勃。可是水龙却因为违反天条降雨，被刀剁成一段一段，撒向人间。人们强忍悲痛，把龙身放在板凳上，接了起来，并抬着龙奔走相告，希望它能重新活过来。这就是关于板凳龙习俗来源的传说。传说虽然感人，却没有解答我的困惑——为何要用板凳？不过这个传说里却有个信息，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就是舞龙与降雨的关系。我听过不少关于舞龙起源的传说，许多都与雨有关。比如与浦江一样同属金华市的兰溪市，流行的是断头龙。其传说和板凳龙类似，也是当地百姓遇到大旱，龙王违反天规降雨，被天庭惩罚。不过这次不是剁成一段一段，而是被处以斩刑，头和身子分了家。所以当地舞龙，就把龙头、龙身分开来舞。类似的传说不胜枚举。不谋而合的求雨情节，透露出一个关键信息，中国各地的龙舞形式多样，但其起源很可能都与祈雨有关。▲ 板凳龙能盘出各种有趣的阵式。比如上图中的舞龙队伍正从一个圆形朝着两个椭圆形的形式变换。其实在历史文献中，这样的推测已得到印证。中国最早明确记载龙舞的文献在汉代。在西汉经学大师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求雨篇》中就写道：“春旱求雨……以甲、乙日为大青龙一……小僮八人，皆斋三日，服青衣舞之。……”简单来说，即春天干旱，以舞龙求雨。
在古人心目中，龙神掌管着雨水。先秦经典《吕氏春秋》中就有“以龙致雨”之句，而《山海经》中的雷神，也是“龙身而人头”的。不过，这种想象中的生灵何德何能，可以掌管关乎人类命脉的雨呢？对此，古人并未过多解释。现代人类学家则给出一个猜想：这或许是因为龙与闪电的形态相似，让我们的先人产生了一种有趣的联想吧？
▲ 罗城仫佬族汉子所舞的是草龙，由稻草制成。在古人心目中，用水稻生产的遗留物来制作龙形，可以感化苍龙，降下甘霖。无论如何，龙舞最初在神州亮相时，就肩负着祭祀祈雨的重任。对于农耕民族来说，粮食的丰欠与雨水有着直接的关系，降雨便成为关乎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或许因为如此，舞龙才会在中华大地上如此盛行。直到今日，各地的龙舞中，都或多或少保留着祈雨的流风遗韵，尤其是水龙舞，往往与祈雨有着直接的关系。浦江的朋友和我说，过去若遇上大旱，为了求雨，民间也是要舞龙的。不过在今天，人们已几乎不会为了求雨或者庆祝丰收，去舞板凳龙了。我仅在龙头前的龙珠上，看到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字样，算是和古代舞龙求雨的风俗有一点点联系吧。
▲ 四川南充周子古镇里，一群汉子赤膊上阵，激情展示舞水龙驱旱魃的民俗活动。 吉时已到，锣鼓响起。龙头被郑重其事地从宗祠中抬出。家家户户则拿着自己制作的“龙身”——一条凳，聚集在一起。
这次板凳上扎的花灯是花篮样的，大小和形态整齐划一，图案却不尽相同，全凭各家的兴趣爱好来。每条板凳的前后有小洞和一截棍，是接龙用的，一截扣一截，接成了一条长龙，将近有百米左右。
▲ 安徽省铜陵市福光村的板凳龙游行。 摄影/陈皮每截“龙身”看起来分量不轻，抬着板凳舞龙的人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不过也偶尔夹杂着几个女性。据这里的村民说，如果严格按照传统，浦江的板凳龙只能由男人来舞，而且各家准备板凳，是由家里男丁的数量决定的，一个男丁准备一条板凳。因此板凳龙的长度，就与宗族人丁的多寡联系在了一起。
看来，浦江的板凳龙与宗族文化息息相关。哪个宗族更兴旺，哪家的长龙就更长。比如这里最有名的家族——郑宅镇的郑氏家族。
郑氏家族，当地人称郑义门。从南宋起，这个家族同居共食，累计达15世，据说家族人口最盛时，超过3000多口。这样一个大家族，连皇帝都惊动了，历朝历代，不断受到褒奖，明太祖朱元璋更是亲赐其为“江南第一家”，以作为明王朝孝义之门的榜样。
一个东方奇迹式的大家族，摆出来的板凳龙，自然也成为浦江历史上最长的板凳龙之一。而郑家不仅龙接得长，在龙灯的制作上也颇有贡献。至今仍在板凳龙上闪耀的龙殿灯，相传就出自郑氏七世祖郑钦之手。由于这个家族受到元廷旌表，郑钦为感圣恩，便以郑义门的“香火厅”和“木牌坊”外形为龙灯题材，创造了远近闻名的龙殿灯。板凳龙不仅流行于浦江，在浙江、江西、安徽、福建、湖南等省的许多地方都十分风靡。无论各地的形式有何特色，其板凳都几乎与宗族的人丁有关。实际上，板凳的“凳”与人丁的“丁”古音相近，本身就带有生育求嗣的内涵。这或许正是用板凳来做龙身的重要原因吧。当然，板凳龙的求子“密码”，不仅有“板凳”，还有“灯”。“灯”也与“丁”发音相近，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通常被视为男子的标志，所以灯不仅在板凳龙上大放异彩，在中国的舞龙中都十分常见，有的地方甚至就把“龙灯”叫做“龙丁”。潘周村的龙灯浩浩荡荡出发了。它不仅在自家村中舞动，还将到其他村去，送上节日的祝福和问候。大锣开道，游龙前行，家家户户焚香祭拜，真是又神圣，又热闹。每到一村中，舞龙队还会到村里的广场空地上去进行盘龙表演。
浦江的盘龙，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绕圈圈，通常会里三圈、外三圈地绕。顺时针盘进时，以龙头为中心团团盘旋，盘到三圈时，又跟着龙头从圆圈中央朝相反方向转出来，把龙尾盘在中央。
有时候，如果空间大一些，舞龙队还会盘出各种有趣的阵式。比如龙头转了几圈后，就转向另一个方向，形成两个椭圆形，就像剪刀上的两个握手。有时又盘成一个元宝的造型，寓意财源滚滚。柔软灵活的龙体，变换出各种阵式，颇像古时候变幻莫测的兵阵。
阵式多样固然是板凳龙的一大特色。不过，无论其如何变换，都会给人一个感受：舞起来又圆又曲。
▲ 图中，一条龙来到宗祠之中，在宗祠的柱子间穿来绕去，这就是板凳龙的“绕花柱”仪式。
在中国人的想象中，龙是蜿蜒游走的生灵，所以舞龙时也往往舞出流动的曲线。浦江板凳龙中，舞龙人常常从龙头、龙身、龙尾，依次从下而上、从上而下划8字，整条龙看起来就在做“S”形游动，呈现出一种灵活、生动的生命形态。而九曲黄河阵、如意阵、元宝阵等阵式，无一不展现出蜿蜒曲折的游龙之美。
流动的曲线，给人以一种柔和、圆润、无限延伸的视觉感受，正是中国人崇尚的生命态度。其实，包括板凳龙在内的几乎所有舞龙，都崇尚这种曲线之美。在谭业庭编著的《中国传统节日》中即有总结，中国舞龙“长于表现运动着的'线’，或者说是长于表现流动起伏的'线’”。
从线条来看，板凳龙充满了流动的曲线之美，而从盘出来的轮廓来看，则往往带有“圆”的特征。板凳龙舞起来时，常常是里三圈、外三圈绕圆进行，更别提大地回春、大团结、大团圆等阵式，更是把“圆”的理念展现得淋漓尽致。
简单来说，中国人就喜欢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往形而上的哲学说，早在先秦儒家典籍《周易》中，就写下了“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的精辟之句，来表达中华民族的宇宙意识和运动观。
▲ 图中的板凳龙，正在往里盘进，以龙头为中心团团盘旋，即将盘完三圈。“圆”是龙舞最善于表现的形态，它表达了中国人对团圆完满的热爱，也是衡量舞龙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
在这个以农耕为主的东方古国，农民围绕着土地而耕作，从播种到收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岁岁，周而复始。所以在古人看来，循环往复是天经地义，世间万物都是轮流周转的。由此，中国人酷爱周而复始的圆，认为“圆”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在中国人最爱的舞龙运动中，不独板凳龙，所有类型的舞龙都强调“圆”。《中国传统节日》一书中又道：“从线条上看，圆往往给人以饱满丰富的形式美感，圆的形式美，充分体现在舞龙的构图和动作之中。”龙身舞得圆不圆，甚至成为衡量舞龙技巧水平的标志。“曲中求圆，圆从曲来”，圆与曲互相转换又和谐统一，不禁让人想起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图腾——太极。舞龙，不正像在舞一个太极吗？集体的狂欢仪式
夜幕降临，我没有继续跟着潘周家村的长灯，而是匆匆赶到了郑宅镇。这里是郑义门的宗祠和牌坊群所在地。祠堂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聚集了许多从附近村镇赶来的舞龙队伍。
板凳龙的灯已全部点亮，真正变成了一条条“长灯”，看起来如梦似幻，比白天更具风情。
各村的龙长短不一。越长的龙，可以绕出越多的圆圈，也越是显得壮观好看。这些龙仿佛比赛一般，争长短，比花样，也比快慢，真是热闹非凡。突然间，现场爆发出一阵紧张的叫声。原来是一条“龙”越跑越快，神龙摆尾之际，龙尾的人跟不上了，突然放开了手，龙尾的一截板凳掉了下来。不过幸亏他放得及时，没有被摔伤。其实，这正是浦江板凳龙一个惯常的“恶作剧”——甩龙尾。当一条龙快速奔跑，越盘越紧时，给龙尾带来了强烈的甩劲。这时舞龙尾的人需要加速狂奔，甚至以错步或者蹦跳步，来维持身体的稳定性。有时实在跟不上，一松手，很可能会从灯队中摔出来，有的甚至甩出几米远，跌得鼻青脸肿。不过当地人告诉我，被甩出来也不怕，虽然疼一点，但预示着新的一年会交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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