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龟壳繁复的图样、精细的纹理，在镜头前纤毫毕现。供图／GettyImages古人把龟与龙、凤、麟并称为“四灵”。如《礼记·礼运》载：“麟凤龟龙，谓之四灵。”然而，千百年时光流转，龟从庙堂之上跌落于街头瓦肆，又自元代沦为人人避之的蔑称。中国人的千年饲龟、玩龟史，其实也是一部鲜活灵动的社会史。自古以来，养龟就是古人怡情养性、陶冶情操的最佳之选。古人或畜龟自娱，或用龟演戏，甚至培育出了特殊的绿毛龟当作萌宠。
西汉时期，南方一位老人曾在床脚下垫了四只乌龟，20多年后，老人去世，人们移床时发现，龟竟然还活着。它们长久负重，不进饮食，却还吐纳如常，时人皆惊叹不已。这则奇闻被司马迁收入《史记·龟策列传》。一般来说，大部分龟类能活150年左右。在上古时代，三代人才能勉强穷尽一只龟的生命，于是龟的长寿被无限夸大，人们相信“龟千岁，能与人言”。
▲ 朝鲜年画《龟鹤图》局部。仙人不仅骑鹤来往，还乘龟出游，长生不老。供图／GettyImages乌龟不仅有超常的寿命，还契合着天地的构造。
记述春秋战国至汉代的遗闻轶事的杂史小说集《说苑》，对龟作了详细的描绘：龟的背部隆起如苍天，腹部平坦如大地；龟壳上玄文交错，是二十八星宿；四趾转运应时，象征时节交替，简直是一个微缩的天地模型。
龟蕴含天地奥秘、看尽人世沧桑，于是就成为人类沟通鬼神、预知吉凶的最好中介。殷商时人就用它来占卜，巫师在龟甲上钻出小洞，再将它放到火上灼烧。
龟甲在火焰中爆裂开来，清脆的“噼啪”声，是天神在传达他的旨意，条条细小的裂纹由此生发、延长、扩大，形成关于未来的兆象。战事的胜败、国家的兴衰，都在细小裂纹中展现。
▲ 电影《封神》中的“灼龟观兆”。殷寿称王时，比干向天问卜。龟能通晓未来，当然就与皇权挂上勾。上古的贤君就多有神龟相助其建功立业的传说，以证明他们的王权是为神灵所认可。传说，伏羲氏画制的八卦图，就是得益于龟。伏羲曾在蔡水边捕得一只白龟，通过观察龟甲的纹路，从而推演出先天八卦。大禹时，洪水肆虐，天下生灵不堪其苦，又是神龟背负着洛书浮出洛水，大禹根据龟背图疏通了河道，又将天下划为九州。
汉代象征皇权的九鼎上也饰有龟纹，是为“龟鼎”。汉天子的高庙中还凿有龟室，里面养着一只大乌龟。不仅如此，汉代丞相、将军等年俸两千石以上高官所用的印章上，也是不同材质的龟形印钮，象征着行政权。杜牧诗中“一壑风烟阳羡里，解龟休去路非赊”中的“解龟”，就是辞官回乡之意。
▲ 龟钮玉印，南昌海昏侯墓出土。崇龟之俗在唐代达到顶峰。
女皇武则天因其姓氏中有个“武”字，正巧对应四神兽中的“玄武”，从而赐予了龟无上的荣耀。
玄武是上古四灵之一。古人仰观天象，俯视地形，据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以定方位，厘四时，推节气，是故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说。具体上，玄武对应的是龟。《礼记·曲礼上》说：玄武，龟也，龟有甲，能御侮用也。
天授二年（691），唐高级官员佩戴的鱼袋，统统换成了龟袋，三品饰以金，四品以银，五品以铜。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这便是李商隐诗中“金龟婿”的来历。
▲ 武则天时期的龟符，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官才有资格佩戴。绘画／冯子熠在民间，人们还以名字中有龟为荣。白居易的侄子就名阿龟，这个有诗为证。在《弄龟罗诗》中白居易说：“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此外，还有音乐家李龟年、史学家崔龟从、文学家陆龟蒙、道士解元龟、洛学家杨龟山、谏臣彭龟年、宋末归隐的刘应龟等，陆游晚年更是自号“龟堂”老人。
从帝王专属到全民萌宠
古人除了名字中有龟，家里还要养一只龟来消遣逗趣。中国的饲龟史十分久远，远溯至商。
商周的龟可不是池中悠游的玩物，它们担负着辅助帝王决策和祭天地祖先的重任，龟也主要是为了取龟甲占卜和用龟血祭祀。当时宫廷里设有专门的“龟人”一职，来管理“天、地、东、西、南、北”六种宝龟，龟人秋天捕龟，将它们分门别类纳入龟室，春天祭祀的时候则捧龟前往。
▲ 商代玉龟，现藏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礼记》中有言：“家不宝龟”，何意？一般人家不可养龟。有养龟资格的多是国君和诸侯。春秋时代，周天子的权威衰落，但《逸礼》仍然规定，天子的龟一尺二寸，诸侯八寸，大夫六寸，士民只能四寸。纵使礼崩乐坏，龟仍与服饰、建筑、礼器等一起被纳入“礼”的规范体系，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随着龟的神秘色彩逐渐褪去，汉代出现了以赏玩为主的饲养。建章宫北边的大水池里修筑有蓬莱、方丈等象征仙山的假山，里面放满了海中的龟鳖游鱼，以供帝王观赏祈福。司马迁壮游江南地区时，发现那里早有平民人家养龟。当时有所谓的“八大名龟”，分别是“北斗龟”“南辰龟”“五星龟”“八风龟”“二十八宿龟”“日月龟”“九州龟”和“玉龟”。民间盛传，但凡能得到这八种龟，将会大富大贵，一时引得豪富之家纷纷派人寻找。然而汉唐以来，平民很少养龟，帝王始终是饲龟中坚力量。龟兆祥瑞，但凡有珍奇龟类供奉朝廷，这类事一般大书特书，以示政和人通，天降吉兆。帝王神仙皆非常人，他们拥有的龟也当是神圣的，龟的神秘感随着诸多吃龟肉遭灾的故事继续发酵。南朝宋时就有一个倒霉鬼，有三人入山迷失了方向，遂向一只大龟询问出路。有一人偷抓了一只跟在大龟后面的小龟，将那小龟剔杀食肉，结果须臾暴死。这一切都在宋代发生了剧变：夜禁废弛，工商业发达，繁华的都市造就了新兴市民阶层。饲龟终于卸下沉重包袱，变得世俗和生活化。在最会享受的宋人眼里，乌龟就只是灵动可爱的小动物，它们摇头曳尾，缓缓步下巍巍神坛，从此爬进千家万户，全民养龟的时代到来了。“石治养龟水，月台留客琴”、“陂池绿静龟鱼乐，亭馆苍凉草树深”、“种竹梅松为老伴，养龟猿鹤助清娱”，宋人为乌龟留下了数不清的诗作画作和逸闻乐事。
为了满足民间大量养龟的需要，开封、临安的街头巷尾有专卖水族的行当，称为“鱼儿活”。《梦梁录》记载，临安城的钱塘门外是鱼儿活的麇集地，那里“以异样龟、鱼，呈献豪富”。《西湖老人繁盛录》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杭州庙会熙攘热闹的盛景，会上就有“鱼儿活”的摊位，向人们兜售金龟、金虾、玳瑁龟、金田螺。买龟放生也开始流行，每年农历四月初八为佛诞节，西湖边应时会举行放生会。每当此时，西湖上就泊满小船，有人出售龟、鱼、螺蚌等供善男信女放生，人人竞相购买，热闹空前。▲ 青铜乌龟壳胸针，装饰着繁缛富丽的龟纹。佩戴龟饰，曾经是达官贵人的标志。供图／TPG在全民养龟的浓厚氛围中，宋人赋予了它们更多的人情味。曾写下“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的北宋词人张耒，家中饲有两只乌龟，好友曹无咎为他们起名，大龟叫“九江”，小龟叫“千岁”，于是张耒便作《九江千岁龟歌赠无咎》一诗答谢。说起乌龟，人们总会想起它们行动迟缓，笨手笨脚的憨厚模样，不过这小东西却是颇具灵性，时间一长倒也能和主人磨合出默契。虽然今时今日已不见龟戏的踪影，只要略微翻动两宋至元的笔记，可窥见乌龟杂技明星的风采。最早的驯龟杂耍，当属魏晋时期的百戏《神龟抃舞》，不过大量记载龟戏的仍是宋人的笔记小说。北宋元祐年间，海南的海石崖中住着一位八九十岁的道士，因为渡海时船只损坏，便登上荒芜的海崖为家。他养有一只铜钱大小的龟，一打开养龟的盒盖，小龟便能在老道的衣袖间悠然起舞。
▲ 《海错图》局部，一些可爱的龟鳖图。供图／故宫博物院小龟陪着老道在人迹罕至的天涯海角度过悠长岁月，而在繁华的都城汴京、临安，勾栏瓦肆中的艺人们为了吸引观众，纷纷使出浑身解数，表演驯龟。
宋末元初的文学家周密幼时曾随祖父去过南宋都城临安，时隔多年，他回忆起在那里看到的一场“七宝水戏”，仍然心驰神往：杂耍人用大漆缸盛满水，水面上丢着几个小面具。他敲响小锣，叫唤着龟鱼的名字，它们就会纷纷浮上来顶着小面具，有模有样地跳舞，跳完一曲，这些龟鱼就沉下去，待杂耍人再呼喊其他龟鱼的名字。不同的小生灵就一场接一场地为人们表演，伶俐滑稽。这样高超的训龟技艺和逗人捧腹的表演，放在今日，也堪写进吉尼斯纪录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故都的陷落，永远留在了周密的《癸辛杂识》里。元末文学、史学家陶宗仪也记录了杭州闹市区的一项绝技：“叠龟塔”。龟塔由七枚大小不一的乌龟合作完成。戏龟人咚咚敲鼓，七只乌龟从大到小依次交叠，最大的龟先在几案上站定，然后第二，三只逐个向上爬，最后一只小龟登顶后，它便竖起身子，翘起尾巴，宛如塔尖。可惜这种绝技已然失传，我们今天只能凭借文字遥想奇景了。
以上种种只是当时全国龟戏的一个缩影。龟类在宋朝与人亲近，供人戏耍，它形象从神秘到亲民，却在元朝一步一步蹈入污泥。
乌龟一落千丈考
清末有一本著名的艳情小说《九尾龟》，堪称作者张春帆多年嫖妓的经验集成。张春帆在小说开头就说乌龟原先最受人敬仰，可世风不古，偏叫历代广受宠爱的龟类与妓院、窝囊汉扯上关系，那它是如何蹈入泥淖呢？
清代史学家赵翼著有一篇论述讳龟起始的短篇，认为“讳龟起于元时无疑”。为何蒙元不喜龟呢？原来，蒙元征服南宋时，汉人士大夫投笔从戎，奋起抵抗。前文提到的江南奇士刘应龟，在水战战败、国家将要灭亡之际，制戴龟形的高帽（又称玄武帽）进出太学；南宋灭亡后，刘应龟做了南宋遗民，不当元朝的官。这让靠“骑射文化”入主中原的蒙元十分忌讳，自此开始对龟崇拜打压。《元典章》规定，国玺、官印用直钮，废止龟钮。龟的声名一落千丈。▲ 清东陵内的一块石碑，由赑屭所驮，又称为“神龟驼碑”。赑屭是龙之九子之一，是龟与龙图腾的直接结合。供图／QUANJING其实用乌龟一词贬损人在唐宋已见端倪。唐代诗人皮日休有一次去拜访友人归绍仁，却不得见，想起他的姓，就写了一首《嘲归绍仁龟诗》戏谑，用归绍仁的姓氏“归”大做文章：“硬骨残形知几秋，尸骸终是不风流。顽皮死后钻须遍，却为平生不出头”。嘲笑归绍仁谨慎怕事。当然，归绍仁也不会就此吃亏，也写了首诗回敬：“八片尖皮切作球，水中漫了火中揉。一团闲气好常在，惹踢招拳总不休。”将乌龟比作怯弱之人，苏东坡就更直接了。他的好友陈季常怕老婆，他的“龟轩”一落成，苏东坡就“赠诗”道：“人言君畏事，欲作龟头缩。”乌龟缩头的特性，在当时并未被人广加利用，是因为当时社会仍有崇龟的传统。一种信仰的建立和摧毁，与政治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元朝政府不再视龟为祥瑞，在统治者的默认下，民间便对乌龟大开玩笑。
因为乌龟的头部常呈绿色，又有绿毛龟这一经典形象，人们就将乌龟和当时头带绿巾的娼院男子联系起来。乌龟遇事又喜欢缩头躲避，与那些妻子不端却无可奈何的丈夫形象一拍即合，这下可把龟的罪名给坐实了。陶宗仪在《辗耕录》里提到一首讽刺不肖子孙的诗，内即有“宅眷多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的句子。俗云兔子望月而受孕，“撑目兔”，暗讽这家女眷个个都是瞪大眼睛的兔子，而里面的男人却个个都是缩头乌龟，龟命多舛正是从这时开始。▲ 五代画家黄筌传世佳作《写生珍禽图》。其中两只龟为黄缘盒龟。供图／FOTOE乌龟污名化，第一大冤就是颜色。
中国自古崇尚赤、青、黄、白、黑五种正色，而间色则被认为是有瑕疵的，据北宋时官修的韵书《广韵》解释，绿色是青黄混杂的间色。《礼记·玉藻》规定，衣用正色，而裳用间色。若衣裳用色颠倒，就是逾礼。这也是《诗经·绿衣》中“绿衣黄裳，心之忧矣”的缘故。色杂而贱，汉唐以来绿色一直是贱户奴隶所服之色。唐代李封任延陵县令时，但凡胥吏犯罪，李封都让他们戴碧色头巾以示羞辱，折磨比杖责要大得多。
元代对于绿色的贬损更胜一筹。《元典章》命令，娼妓之家的家长和亲属男子都必须头裹绿巾。而这也被后代继承，明代秦淮河两岸修筑了官营声色场所“富乐院”，太祖朱元璋为此下诏要院内男子都统一装束：头戴绿巾，腰系红色搭搏。妻子外淫，男人数钱，绿色从此就成了窝囊色，连和绿色沾边的乌龟也被拉下水去，比窦娥还冤。
明人张华的《博物志》对乌龟进行了错误的解析，他认为乌龟没有雄性，雌龟要与蛇交配才能生子。《说文解字》中“龟”一项的解释也做此解。明代谢肇淛在《五杂俎》里的话就愈加难听了，说龟中有雄类，只是“龟不能交，而纵牝者与蛇交也”。以上解释纯属无稽之谈，在当时却广为人信服。雄龟无能，纵容雌龟，正好对应了娼妓家的男人们。
至于乌龟与它后来的老搭档“王八”，就是更加牵强的附会了。
宋代朱熹曾总结出一套包含“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八德，自宋以来成为士人所奉行的道德规范。倘若有谁忘了这八德，为非作歹，那便是“忘八”，最早的“忘八”乃是形容人无耻，后来便误传为“王八”。▲ 清代居廉所绘《神龟图》，潺潺小溪旁边，一只神龟圆睁双眼，仿佛想一跃而入清溪畅游。供图／FOTOE还有一种说法是，“王八”来自于五代十国前蜀的高祖王建。王建年轻时是个无恶不作的无赖，因在家中排行第八，便被乡邻称作“贼王八”。
王八的来源究竟是哪一种，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八最早是单独使用的。
如元代施惠所著戏文《幽闺记·天凑姻缘》里就有：“咳！这个天杀的老忘八”。明末的《醒世姻缘传》也有“你看这昏君忘八”一句。可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乌龟腹部的花纹有点像“王”“八”这两个字，便将王八当作乌龟的蔑称。久而久之，这两个词就连在一起，受乌龟的影响，王八到后来也专指妓女的丈夫或懦弱的男人。于是明末徐勃在《徐氏笔精》中慨叹：“近世以龟命名者绝少。”龟从此休矣！龟儿子、龟孙、王八蛋等等衍生词被源源不断地造了出来。乌龟虽然遭了殃，却极大丰富了汉语詈语——脏话的表达，在《牡丹亭》《红楼梦》《儒林外史》《笑林广记》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围绕着乌龟演变出的各种粗语，这些詈语通过小说和剧作的广泛传播，为民间熟悉和接受，龟的恶名就此远播，众人嬉笑怒骂，习以为常之时，扣在龟身上的这口黑锅就再也甩不掉了。
风水轮转，龟从神坛之上跌进市井俚俗，它变化万端的身份背后，是日新月异的社会和瞬息更迭的人心。
《中华遗产》2016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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