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4年的“春社日”,在古代,是乡村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男女老幼全体出动,杂技作剧,饮酒作乐,热闹非凡。这是乡民难得可以放下农活、尽情地玩乐的日子,也是增进乡邻之谊的好机会。
桑林中恋爱
社,按造字的本意为“示土”,意思是祭祀土地神。
说到土地神,你想到的可能是电视剧《西游记》里那个身形佝偻、拄着拐杖,被孙悟空呼来喝去的白胡子小老头。但在先秦时期,社神曾是仅次于天帝的重要神祇。
这不难理解,《说文解字》云:“地祇,提出万物者也。”大地是孕育世间万物的母亲,人类的衣食住行更是无不依赖土地,土地神的地位焉能不尊贵?《礼记》中就有“国中之神,莫贵乎社”的说法。
在人们的推崇下,社神的管辖范围也变得很广。
商代甲骨文中有一条卜辞:“其又□亳土,又(有)雨。”亳土即亳社,这是在祈求社神降雨;《左传》中有不少“大水,鼓,用牲于社”“日有食之,鼓,用牲于社”这一类的记载,这是祈求社神消除洪水、日食等灾难;《左传·定公四年》中有一句“君以军行,祓社,衅鼓”,这是祈求社神支持行军作战。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归社神管。
祭祀社神的节日,就是社日。
周代以立春之后的甲日为社日,汉代改为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这是因为在五行排序水火木金土中,土排在第五,而戊也是十天干中的第五个,二者更加契合。周代只有春社,而汉代增加了秋社(时间为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这样就形成了“春祈秋报”的制度——春耕时节,向社神请示、祈福;秋收时分,向社神汇报、酬谢,有始有终。
周代社日期间最重要的活动,你可能想不到,是男女约会。此时正是早春时节,社神开始履行职责,令大地回暖养育万物,作为响应,单身男女的内心,自然也骚动了起来。
《礼记·月令》曰:“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东汉经学家郑玄注释说,仲春之时,代表婚姻的玄鸟飞临,用最高级别的太牢礼祭祀高禖。高禖就是媒神,是上古仲春二月唯一的祭祀之神,可见社神必与媒神有关。
周代的社会风气,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开放得多,《周礼·地官·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男女私下幽会野合,不仅不被禁止,反而受到官方的鼓励。
▲ 这个铭文是从一件青铜壶上拓下来,由“玄” “鸟” “妇”三字合体而成,被认为是崇拜玄鸟图腾的证据。在什么地方幽会好呢?我们先来看一组文摘:
《诗经·鄘风·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我的心中想着谁?漂亮姐姐她姓姜,她约我在桑林中相见。
《墨子·明鬼》:“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宋国的桑林,楚国的云梦泽,都是男女欢会的地方。
晋干宝《三日纪》:“徵在生孔子空桑之地。”说的是:孔子的母亲颜徵在,将他生在空桑之地。颜氏与叔梁纥野合而生孔子,空桑是古地名,因有大片桑林而得名。
以上文字都涉及到了先秦时期的男女之事,并且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地点:桑林。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在桑林幽会呢?还是与社神有关。
▲ 社神。图片源于网络。古制,祭社之处要立社坛,而社坛周围必定要种植大片桑林。因为社坛代表大地,属阴,而扶桑树(即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相传是太阳升空前栖息的地方)是太阳的象征,代表阳性。以桑为社木,象征着阴阳交合,万物繁衍,生生不息。
所以,桑林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中,是一个充满暧昧和荷尔蒙气息的所在。在社日这个中国最早的“情人节”,单身男女在桑林幽会,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想不牵手都难。
话说回来,周代鼓励男女幽会的政策,自有其鼓励生育、增加人口的用意,并且不排除是上古生殖崇拜的遗风使然,所以不必做过度浪漫化的解读。此外,祭社本身还具有一定的政治色彩。东汉经学著作《白虎通义》云:“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故封土立社而示有土尊。”建坛祭社,既是表示对社神的尊崇,实际上也将其周边的土地,划入了这个社神的管辖范围。换句话说,谁有资格建坛祭社,谁就可以得到神的授权,管辖这个区域。
村社,令远亲不如近邻
秦汉时期,随着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和儒家思想的上升,社日活动的主题,从繁衍后代,转变成了以祭祀社神、谷神为主。但这并没有影响广大人民群众参与社日的热情,因为除了官方立社,民间还有自发地组成的无数个以村为单位的私社——村社。
▲ 秦汉朝时期村镇。图片源于网络村社的活动,以饮宴最具标志性,同样是别开生面,令人神往。南梁宗懔的笔记《荆楚岁时记》中,记录了南北朝时期社日的一天:一村四邻,不分宗族姓氏、贫贱富贵,都聚集在一起杀牛宰羊,备下社肉、社酒、社饭、社菜、社鼓。然后,在社树下搭起一间临时的棚屋,共同举行祭祀社神的仪式,礼罢,一同尽情分享祭品,在鼓乐声中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村社在唐宋时期达到鼎盛,很多诗人都记录下了村社的盛况,如唐王驾《社日村居》:“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南宋诗人陆游曾长期在乡村生活,描写村社的诗句更多,如“倾家酿酒无遗力,倒社迎神尽及期”“社日淋漓酒满衣,黄鸡正嫩白鹅肥”“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太平气象吾能说,尽在咚咚社鼓中”等。从这些诗句中,我们能感受到这个节日的热烈氛围和浓浓的酒气。
▲ 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初春,当时陆游正罢官闲居在家。图片源于网络村社活动长盛不衰,却不是简单地为了享乐。
在锣鼓喧天的气氛中,在酒精的催化下,“社员”们通过无拘无束的狂欢,慢慢建立起了情感的纽带,进而结成了一个团结互助、超越血缘关系的群体。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难免都会遭遇疾病、灾荒、家人过世、经济困难等方方面面的风险,由于小农经济的脆弱,有时仅凭单个家庭的力量很难化解。于是,邻近的多个家庭之间的互通互助,就成为一种必须。
这就是“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
▲《古代风俗百图》“春社”。图片源于网络
不过,盛极一时的社日,到了元朝就开始急剧衰落,在众多传统节日中变得几乎毫无存在感。很多学者认为,这是因为元朝统治者为了从根源上防止汉族农民组织反抗,在法律上明文规定,禁止“集众祠祷”“赛神赛社”,粗暴地取缔了社日活动。
其实,社日衰落的种子,可能在宋朝就已经埋下。宋室南渡时期,由于大量的人口迁移,原有的村社结构遭到了巨大的破坏。更重要的是,南宋理学兴起,宗族势力在乡村迅速扩展。理学宗师朱熹就提倡兴建家族祠堂,每个家族建立一个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祠堂四龛。崭新的宗族祠堂,在乡间一座座地矗立起来,伴随的是社神的地位日益落寞。加上乡村社会贫富差距的扩大,以血缘为更紧密纽带的宗祠,势必会取代奉行平等互助的村社。
虽然如此,社日的影响力在今天仍然存在。比如,我们每天挂在口头的“社会”一词,就是源于古老的社日。“会”即聚会,古时祭社必有“会”,唐宋文献中就曾出现“村闾社会”“乡民社会”等词。但我们今天说的“社会”,不是直接取自古籍,而是从日本进口的。日本人比中国更早开始全面学习西方科学,率先将英文“society”一词译成了汉字“社会”。后来,中国学者在翻译日本社会学著作时,正式袭用了这个词。
因祭祀土地神而兴起的社日,体现了古代中国农业文明的底色,也曾在乡村社会中发挥了无可取代的作用。这样一个接地气的节日,最终隐退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只能说是时代的变迁使然。
图文来源:《中华遗产》 2020年02期
《社日:爱情与乡谊》,撰文/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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