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是高峰期，9号地铁上也鲜少有座位，人挤人的现象更是一种常态化，孙家宝双腿已经无处可躲，两边的乘客都比他胖，尽管已经把腿加紧，骨头紧贴着骨头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或肥硕或健壮的皮肤贴着。
哪怕都是男人，他也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左边的呼噜声钻入了他带着耳机的耳朵里，与直播间里强烈的背景音混为了一体，右边的大哥举着手机，屏幕里的主播穿着颇少，每扭动一下他肥大的脸就跟着笑起来，眼睛都隐入了肉中，不知他是不是长了痱子，总时不时地挪动一下，夏天本就穿的少，孙家宝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腿毛以及微微发潮的肌肤。
他有点恶心，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还有很多人连个座都没有，一站就是好几十分钟。
叹气声被耳机里的呼喊声掩盖了，他连忙拿起手机，更紧地缩卷起来，屏幕里刚闪过一个动画，不知是谁豪气怒放，刷了个大礼物，女主播满眼笑花，洁白的牙齿比平日多露出了三四颗，在孙家宝的眼里依旧很美。
他低下头，打字：'谁这么豪气？’
“家宝大哥，你也豪气，你当了好几次榜一了呢。”女主播直视着孙家宝，念出了他的网名，甜美的笑配上了一个比心的手势，“谢谢我家宝哥。”
孙家宝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一千六百三，这才月中，他这么想着连忙把耳机拔掉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但却没舍得关掉直播间。
右边的大哥又开始震动模式，笑声低低地传出，紧接着便是一股子奇异的味道，闻着不像屁味，孙家宝回头才发现，睡着的那位大哥把鞋脱了，似乎在做梦，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他厌恶这样的生活，尤其是被束缚住的自己，他想再看一眼把他当作好哥哥的女主播，目光对上右边大哥时，他更觉厌恶，似乎对自己和对方做一样的事而感到无比的低俗。
女主播不变的笑容，声音像是从蜜罐子里滚了一圈，脸不假白也看不出开了大眼特效，最主要的是她从不穿着暴露，扭着擦边球的舞，她只是说话，用蜜的嗓音。所以孙家宝觉得自己喜欢的女主播和别人喜欢的不同，不庸俗也不媚俗。
他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划出了低俗的行列。
一个礼物不过六百六，是自己脱离低级门槛的认证，他绝不会像右边那大哥一样，只看扭动的擦边球，还不给钱。
下地铁时，右边大哥看见了孙家宝的豪气，那双吃惊的眼，对他来说，像一种崇拜，又像一种划分彼此的界限。
所以孙家宝的心情很不错，这种不错一直维持到家门口，他又低沉下了脸，这绝对是一种惯性，每当他的手抹到门把时，嘴角就会自动耷拉下来。
开门的声音会惊动里面的怪兽。孙家宝这么想着，打开了房门。
“你又死哪去了！”父亲歇斯底里的叫声真的令人发狂，孙家宝有一点想念凉快的地铁，两块钱就能来回坐上好几十站，虽然偶尔会遇到厌恶的人，可孙家宝总有能力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
“去找工作。”孙家宝的声音和他的身材一样，又小又弱。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鬼话？你妈都病了，你还不在家伺候着？整天跑出去瞎转，工作找到了吗？”客厅里明明有窗，却还是阴暗得像是太阳从未光临过他家。
或许真的从未来过，他记忆中，自己总是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以前像朵蘑菇，靠着这些被滋养着长大，后来他不再是蘑菇了，他被父母强迫着变成一朵向日葵，要懂事、要听话、要有出息、要上进，可这样的环境，如何养育向日葵呢？
孙家宝看着墙角堆成山的垃圾，自从母亲病了之后，家里就更加乱得不成样子。
父亲只会怒吼，母亲只剩叹气。
“还不快去给你妈做饭？想饿死谁啊！”让孙家宝动起来的不是父亲的鞭策，而是身后邻居家的门响了，他还想要脸面。
关上门后，孙家宝转身进了厨房，他一边切菜一边打开手机，顺便把声音关到最小，虽然听不到女主播的声音，但能看到她的脸，这对孙家宝来说也是一种藉慰。
炒菜对他来说本不简单，但他在评论区打字：'我先做饭去了’之后，女主播的声音虽小，还是尽数传入到等着下文的孙家宝耳中。
“我家宝大哥真能干，不仅有钱还会做饭，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呢？”
什么都会，我什么都能做到。孙家宝在心里踊跃回答，开始颠勺。
菜没糊，孙家宝称之为爱的力量，不过这在他爸眼里称不上什么好事。
“咸了，这个盐放少了，虽然没糊，但也别觉得自己做得挺好。”
孙家宝端着饭菜进里屋，母亲躺在床上，干裂的嘴唇能看出她可能一直都没喝水。
“妈。”
“家宝啊，快给妈妈来口水喝。”
孙家宝拿水的时候想，他爸确实不会伺候人，连水这种简单的拿取动作都做不到。
“妈妈拖累你了。”
孙家宝的妈妈说是突然病倒的，但医院给了结论，就是累的，他爸除了上班，什么事都不管，无论是装灯泡、修自行车，全交到了孙家宝的妈妈手里。
孙家宝小时候，他妈妈年轻，干惯了，也就什么都替孙家宝干，后来他妈妈病倒了，孙家宝什么都不会干，他爸爸出来了，强赶着孙家宝变成一家的顶梁柱，因为他爸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一家之主做惯了。
“你怪妈妈吗？都是妈妈的错，妈妈小时候都替你干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现在就让你犯难了，那怎么办呢？就当是还债吧，还妈妈给你付出的债吧，你也不小了，这些事慢慢都会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妈一边吃饭一边说，眼里带着慈祥，“家宝啊，你得撑住啊，爸爸妈妈还靠你呢，小时候你多享福啊，妈妈对你那么好，吃饭穿衣都不让你干，周围的小朋友们都羡慕你，你说呢？还记得吗？”
孙家宝这饭快吃不下去了，这段话他妈躺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
小时候他的确被宠，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都不为过，他妈似乎把她自己的全世界都给了孙家宝。
可孙家宝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妈就瘫了。
由奢到简有那么容易的话，孙家宝也就不会感到如此难过了，他从来只把自己当做蘑菇，阴暗潮湿一角的蘑菇罢了。
“可是小时候，你也没说要我回报啊。”他低声的，带着埋怨和委屈。
他妈没听清，回了句：“啥？”
孙家宝摇了摇头，刚吃一口饭，他妈又问道：“还有钱吗？”
“还有一千块。”
“怎么那么少？钱呢？是不是你瞎花了？这个月不是给你二千块吗？你怎么花这么多？你这孩子是不是拿着钱去赌博了？还是干什么去了？咱家这样清白的家庭，你可不许干那些事啊！”他妈说着说着就开始激动，眼泪哗哗往下掉。
最开始，孙家宝还觉得他妈挺不容易的，可时间久了，他发现这是他妈发泄情绪的一种办法，总要找人哭闹出来，她男人不听，就找她儿子。
孙家宝没回话，总不能说自己没去赌博，但是打赏女主播了吧？
他妈那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孙家宝每天都要听上午晚两场，早晨他出门出的早，很少赶上过。
“你啊，一点出息没有。”他妈很少这样犀利，以至于孙家宝磨出老茧的耳朵听到这样的词汇时，也有被针刺痛的感觉，“二十多岁了，考了个大学什么用也没有，天天在家混吃等死，当啃老族，谁家的孩子不出去上班？给父母好生活？我们养你这么大，就是看你当窝囊废的吗？”
“别说了。”质疑很少出现在孙家宝的眼里，哪怕他被父亲追着骂，他也没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不过就是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罢了，可他无法容忍从小爱他的母亲这样诋毁他。
“为什么不说？”他妈是恨铁不成钢，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孙家宝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他看着母亲，激动地询问：“你从没说过我需要回报啊！你从没说过啊！我在你眼里就是窝囊废是吗？”
饭粒子有的嚼碎了，有的还是整个的，它们随着孙家宝的话向外喷落。
他妈皱起了眉，似乎她也没想到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如此叛逆的性格？
“孙家宝！”这一声怒吼打破了里屋的不和谐，他爸带着怒气推门而入，欢乐的音乐声充斥整间房，此刻听起来有点诙谐的荒唐。
“我家宝哥哥还在吗？”这声音甜到腻，孙家宝双眼睁大，看着父亲攥着的手机，他张了张嘴，话又被噎了回去。
“看我不抽死你！你现在学会了看这种恶心东西了！你这个恶心的玩意！这算什么？放我们那年代这都算是传播色情！你是不是还打赏了！你个败家玩意！”
孙家宝没想到自己二十多岁了，还能被父亲拿着皮带满屋子追着打。
房间里尤为热闹，有孙家宝的叫声，他妈的喊声，他爸的怒吼声以及女主播甜美的呼唤声。
孙家宝的妈妈是被120接去的医院，去的路上，车厢里安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吵到已经陷入昏迷的他妈妈。
老毛病，要么做手术，要么接回去就这么养着。
这话每次都没什么出入，不过医生这次用了个新词汇，保守治疗。
“就是不开刀，接着吃药，现在已经有些晚了，开刀的可能性也就是百分之三十，所以还是建议保守治疗。”
“多少钱啊？”他爸确实什么也不管，家里的钱也不在他手里，所以他决定不了到底是开刀还是吃药。
“开刀吧。”他妈微弱的声音从床上传出，“我决定开刀，那钱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孙家宝和他爸站在阳光充足的病房里，就那么望着躺在床上的女人。
医生点头，既然病人自己要求的，那我们先检查一遍，做个术前研究。
孙家宝单独被医生叫了出来，听对方说：“手术也就是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
“那你们不是骗钱吗？”孙家宝浑身颤抖着，像每个不会吵架，却又异常激动的老实人，连手指肚都抖的厉害。
“小伙子，你这么说可就太过激了，我们都是遵循患者和家属的意见的。”
“那我说不做了，给我妈开药，回家养着去，不然这要是死在手术台上，钱人两空了。”有那么一刻，孙家宝好像灵光了，他算过来了，这笔账一点不划算。
“你们再和病人商量商量吧。”
孙家宝回病房后没说这事，而是跟他妈开口问钱在哪？
“你要钱干嘛？”他爸先回话。
“给妈看病啊！这手术不需要花钱吗！”孙家宝扬眉吐气了，因为他这话在病房里吼出来，别说他爸想回点什么，就是周围所有病友赞叹的目光也够当孙家宝的后盾了，“反正我支持妈。”
他妈也被安抚到了，这么多年的心疼可没白付出，还是儿子亲。
孙家宝伏在母亲的床边，听着对方像是说千万财产那般的小心谨慎，得到了具体的银行卡位置。
回家的路上，孙家宝走得飞快，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能想。
拿上存折后就直奔银行，快捷取款机，一次能取两万，卡里就十来万，他家的全部家当。
这笔钱不多，尤其是当孙家宝一个火箭一个飞船地发在屏幕上时，他的眼前全是花，也就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全没了。
女主播的笑他看了整整两天，他知道这是对他的笑。
只属于他的。
花十万块买来的专属的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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