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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荆】挽留

后来他们手执山海经,看过了所有的天数。

*** 因为过于喜欢老王的字,写了一些老王手书楞严经旨要卷付刻报宁禅寺祈福前后的故事,以及《铁围山丛谈》中那句,后乃知风雨送介甫也。

*** 所以全是我私设 没有历史依据 非常ooc   

1.

王安石第一次见到箕伯的那天,他正在钟山居所的书桌前伏案校刊楞严经。风神箕伯是个右手执扇的白发老头,面色和蔼,与山海经中刻板的描述的无异,在他的案前端详。王安石已经不能直着背端坐在桌前,元丰七年的一场重病消耗掉了他几乎全部的精神和体力,誊写的经书整整齐齐地卷好,却散乱地堆在手边,手中的纸正抄到一半,左下角已经卷起,墨色很淡,急促率意,如临一场雨,从笔尖脱落的毛掉落在毡上。王安石在专注写字,倒没有留神理会他,箕伯见此情景,只好提醒他,“嘿,是你唤我来的,你直接说吧,你需要我帮你实现什么愿望?”

王安石右手将镇尺向前一推,停下了手中的事,“我祈求永远祝延圣寿。”

他顿了有一下,又说,“就是,我希望他不要死掉。”

箕伯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扬起眉毛,“可你是凡人。我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祈求,可他是龙,他注定要回到天上腾云驾雾,润养万物,这一年河东饥荒,河北水灾,人间有彗星初现,旱情严重,我知道,你在说一条小龙,它在云上,日光烈烈,可它疲惫,虚弱,它快要渴死了,他需要一场雨才能缓过来。可你是凡人,你不能呼风唤雨,你能有什么办法呀?”

王安石神色坚毅,没有半分犹疑,于是箕伯的语气软了下来,他说,“好吧,刚才是在试探你的,那你想好了,你拿什么来换?”

他顿了一下,不忍又说,“你只有寿命,可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而已。”

王安石回答,“那就用我的全部寿命。”

箕伯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犹豫和恍惚,继而又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他倒是没想到面前的交易如此顺利地就进行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刽子手,而对方甚至没有一丝犹豫,那份哀求仿佛是对将要被夺走余下生命之人的哀怜与同情。忽而箕伯的眼神又跳跃了起来,他略带困惑地展开王安石没有写满的书卷,说道,“可你也是蛮奇怪的。你明明从来不信这些,即使今天我来了,想必你也不信,可的确是你唤我来的,你的字,你的笔,你的书写的一举一动,我听到了你内心的呼唤,于是我来了。可我觉得好奇怪,你从前意志多么坚强地说着,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现在却向我许愿,做着这些你从来不会信的谶纬之事。”

王安石没有应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把箕伯打开的经书又卷好,用书衣包裹起来,将笔洗了,仔细地捋成锥形,放入笔筒中,说,“的确是我唤你来的,是我抄的经文,我的字,我心里在想一场雨,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因此把你唤来了。我从前确实不相信这些,如今我也不信。但你已经在这里,我们说好了,你把我的余下的所有,都带走吧。”

箕伯不再为难,好。但我要先去看一眼年轻的皇帝。  

2.

箕伯第二次见到王安石,是在元丰八年十月乙酉,彼时大行皇帝葬礼已过,京城禁乐,灵架发引,梓宫入帝陵,王安石跟他问好,道别,他拦住王安石: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但我不是有意为之——你去了也是白去,他不愿意——

王安石此时在钟山,他没有在小祥日同百官恸哭奉慰,显得很冷静,箕伯觉得他好像已经走完了这一趟流程,他好像已经恸哭过。箕伯是来道歉的,他说对不起,是我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了。王安石认真地看着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书案从简,因他需要在意的已不多,那时楞严经已经基本校刊完毕,他在卷首誊写旨要,气息依旧在流动,笔意疏朗而跳跃,箕伯又一次认出了那山雨欲来的势。王安石安慰道,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箕伯有些悔意,捋了白花花的胡须,长叹一声,眺了远方。

“这的确是没有关系的。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好笑,但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王安石语气平淡极了,”是我在写,也是我的举动引了你来的,这些都可以自洽。我说天变不足惧,也是可以自洽的。因为天变从来与我的精神无关,如我曾经千百次让宰执台谏忽略彗星异象和水旱灾害,天也注定不会遂了我的心愿。正如我今日向你祈求,你答应了我,可我早就知道人终有命数,我无法为他延伸一分一毫。古老的神话,封建与迷信,从来都只对祈求的人生效,他们从不对被祈求的愿望生效。”

箕伯动作有些急促地拦住他的手,无意中打翻了墨碟,墨汁带着松烟的香气溅了他一身,笔山也摔落在地,砸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音。”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我是带着你的愿望去的,我见到了他,我到了东京,他躺在病床上,气息已经很微弱。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的来意,总之我就这么出现了,然后他认出了我,他很熟悉我,可能拜了你们曾经在讲学时讨论过山海经与上古神话的缘故所赐,你用这些神话教导他,不要畏惧,我从他的眼神里能读出,我们就这么熟悉起来。太后就在床沿,喂了汤药,我的鼻尖上至今似乎还沾着那种苦涩,他们说起你的那个青苗法,你的免疫法,保甲法,数十条,全都要改掉……可你也是蛮自信的,你怎么能什么都归因于天变呢?你知道吗?并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的官家,是你祈祷的人,他不愿意。”

3.

箕伯第一次见到宋神宗,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宋神宗,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宋神宗,是在三月甲午初一。他要破例实现王安石的愿望了,但在临走前,要远远看一眼。于是他看到了那碗浓稠的深褐色的汤药中倒映着的床榻旁跳跃的灯火,像倒映着一弯月亮。夜风从窗外灌进,高高地吹起垂帘,于是风神听到有人问自己,箕伯,你见过龙吗?

箕伯说,”我当然见过。你也是龙,可你就要死了,我来是要让你活下去。“

病重垂危的天子将双手展开,脑袋枕在上方,身体像陷落进一片云,在很慢很慢地回忆。

不到二十年前,熙宁三年时,他就告诉我,天变不足惧,帝尧与帝舜已经是上古时代的圣人,完人,尧时尚有九年滔天的洪水,浩浩汤汤,汤时又连续七年的旱灾,天地历数当然也。鲧盗了天帝的息壤来平治洪水。然后呢?然后鲧死了,鲧被刑于羽山,羽山有烛龙,日复一日,夜继一夜,龙衔烛照耀着山的北面,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可他不知道是,我梦见过我在云上,神人带着我上了天,把我捧在天上,然后带我到了雁门北,我们到了委羽之山的北面,那是日光永远也不会抵达的地方。那是鲧牺牲的地方。息壤者,言土自生长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天变不足惧,洪水不过天行有常,天地历数。那是山海经,从前我召他入对,他叮嘱我,寄托于我,要学尧舜,我们合读过无数次的书页,早已经翻烂了的书角,他用这些教导我,让我不要信,范镇上疏,吕诲劝阻,它们不过是传说而已,可我却私下里相信,神人捧着我过云上,我见了那衔烛的龙,我的手心碰到了烛芯的火光,它刺醒了我的记忆,鲧盗了天帝的息壤来平治洪水,你说我是龙,倘若我是尧,你肯定能理解,我不会把鲧留在羽山。

“你知道吗,”后来,箕伯对王安石说,“他问我,你见过龙吗?”

“他说,自元丰八年春正月戊戌始,他在福宁殿的病榻上回忆起你,想起翻烂了书角的山海经,伊洛水溢,彗星出轸,白虹贯日,太白星在空中出现,天文之变无穷,人事之变无已,事之将兆,犹如言语——神话会有竟时,事业或许会失败,但他拒绝了我的相邀,我的相助。你在钟山时,他在病榻之上,熙宁三年春的彗星也许是一种预兆,元丰七年的白虹或许是另一种隐喻,他当然知道你从不会在意这些,于是当太后要为他更化,他终身没有允诺。他拒绝了,他不要接受你更多的奉献和祈求,你的寿命,你的牺牲,你的离去。”

“可鲧死后三年不朽,鲧腹生禹,禹平洪水,随山刊木,后定九州。此后再无滔天洪浪。“出乎意料,王安石没有叹息,也没有沉默,接了这句话,只是低着头细细地将笔尖捻好。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箕伯抢着答道。“然后呢?”箕伯又跌坐进木椅中,“他说,因为鲧和禹都是上古神话中的人物,滔天洪水是注定的命数,而我们都是凡人。但我们从来就不是神话,所以你明白吗,我要他留下来。”王安石轻而长地叹息一声,继而笑起来,《淮南》有注,“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地,导水所注,当决者因而治之也。“洪泉极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则,何以坟之?应龙何画,河海何历?治水失败的鲧被埋葬在羽山,有龙衔烛,面向阴冷黑暗的北面,世世代代照耀着他的身躯;鲧死后三年不朽,腹又生禹,禹平洪水,定九州,小龙跟着神人捧到了云上,终究又做了以尾画地的龙。他们要学尧舜,却从不信天变,山海经神话只存在也于奏对的间歇,永远不能阻挠他们前进的脚步,神话在海北,人在人世间,这一切关于雨的故事,关于水的故事,关于失败与复生的故事,人与龙的故事,踏了烛灯照亮的路,世世代代没有止息。 

“都怪我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了,”箕伯仍在叹息,试图拉住王安石,尽管这个人始终都在他的眼前,不让他难过——“可是你去了也是白去,你知道吗,我看到的那一刻,他不愿意,他不想要你用你的,寿命,来换。”

因此他仍然无法理解,他目光扫过墨痕,却不懂佛经,“你看——你明明不信天变,却做这些谶纬之事,天子聆听你的教诲,却只因为神话的隐喻不愿接受我的相助,你明明早有预料,可你为什么还要写呢?”

王安石正在耐心地整理他抄好的经书,旨要卷不日即将付刻,落纸云烟,它们堆叠成山,他那具被元丰七年的风寒消耗掉精神的身体似乎又生出了一点力气。箕伯似乎在拼尽全力讲述那天他在病榻前看到的全部景象,可惜他只是神,因而最大的弱点便是无从理会肉体凡胎才会有的大脑元素进行奇妙的化学反应创造的复杂情感。他的讲述是浓稠苦涩的药汤里倒映的月亮,执拗地妄图改掉青苗法的太后,和卧在床上始终未曾应答的人,他无法处理的是那其中往来进退的情绪,它们被深深掩藏在墨痕之下,正如他无法理解退休的王相何以执着于抄写佛经,即使已经无济于事。

“箕伯,你是风神,古今所有往来神话与迷信,都不过是许愿人的慰藉。它们不解决任何事,从来只对许愿人生效,却无济于愿望本身。唤雨是一种徒劳的挽留,一种无以挽留的祈求,它从来就只能牵引着我,牢牢系着我,它们只能缓解告慰我的想念和眷恋,却只对我有用,你明白吗。箕伯,你是风神,所以如你所言,我的确一开始就知道,正如我不信天命,天命同样会背离我,我是凡人,所以书写就只是书写本身,但我一定会写完它,因为抄经不过是一种行为。”

箕伯摇摇头,“唤我来的时候,你有那么一瞬间,还是祈求神话能应验,对不对?”  

4.

王安石最后一次见到箕伯,是他的楞严经旨要送到报宁禅寺刻石的那天。箕伯咬咬嘴唇,有难过的神色,又有一丝犹豫与后悔,他对王安石说,我要走了。“后会无期——”箕伯仍有心结,转头又不厌其烦又解释了一遍当天发生的事。王安石停在寺庙前,他没有做声,仰起头看高悬的匾额。独念亲逢,永惟宏愿,四月,他手书了楞严经旨要卷,而经书付刻在他为之祈福的寺庙的这天,已经过了旧日最后一个同天节。

王安石八九岁的时候随父亲赶路,经过寺庙,当天风雨大作,士大夫过,得风雨送,必至宰相,进士过之,得风雨送,则必殿魁。他年轻时不曾知晓蜀道神祠的传说,时人有言,时有王提刑过,然独不验,后乃至风雨送介甫也。他从来不信这些,正如熙宁三年,他坚定地告诉彼时仍是青年的天子,天变不足惧。后来他们手执山海经,讲过上古的神话,争论过宰执和台谏的札子,看过了所有的天数,洪水,彗星,山崩,白虹,故事从尧开始,尧时有九年的洪水,汤时有七年的干旱,于是有鲧舍命盗走了天帝的息壤,有龙衔烛照亮北山的黑暗,有禹从鲧的身躯中复生,有龙以尾画地,为他指引前路,直到泉水疏通,人间再无灾害,禹得以划定九州。于是有熙宁和元丰,有注定会失败的变法事业,有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但天命交叠的时刻,人与龙的故事纠缠了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年轻时他躲进神祠避雨,后来遇到了能引风雨的龙,最后无意中唤来祈雨的箕伯,串起来是关于风雨的故事。青年天子得到的赐名有同五帝一样的字,而风神箕伯和雨神玄冥正是神话中颛顼的属神,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巧合,但风神与他的缘分仅限于此,因而抄经可以为他引来神助,却无法改写结局。他说那是天行有常,人永远无法抗拒,他用它们教导青年天子,它们是他的刀锋和剑刃,锐不可当,但剑有双刃,终有一天会刺破手心,故而当他寄托于天,祈求天遂人愿的时候,天也注定会背离他。

箕伯不能为他实现永远祝延圣寿的祈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风神是神,他是凡人,于凡人而言,抄经不过是一种行为,书写就只是书写本身,是墨在指尖的舞蹈,是以,书者的眷恋与慰藉得以毫无保留地倾泻于纸端,化成清劲峭拔的山,横斜疾行的雨,箕伯永远不会猜出的答案是,所以我一定会写完它,因为它是我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遍遍地说,我有多么想念你,多么不舍得你。

或许是出于同样一种缘故,八九岁时那场送他而至,伴他而生的风雨注定无法变作他唯一的赌注,即便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愿意寄托于天。神话在海北,人在人世间,它是他年少时就得到的祝福,而没来得及显明的生效范围却仅限于他,无法为他挽留一个逝去的爱人。蜀道神祠的传说成为元祐元年身后事,人从不会呼风唤雨,书卷送到他为祈福而舍捐的报宁禅寺刻印的那一天,雨从天落,吻过寺碑,乃知龙显形而下,化作风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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