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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为食亡

               

2015-04-28 姬中宪写的
                                           


我姥爷和姥姥那一代人,一辈子为一个“吃”字。


80年代后期,我爸妈在县城开小卖部,把我姥爷姥姥接来帮忙看店,早晨让姥爷去单位食堂买早饭,前面年轻的工人们一路嬉闹,一根油条掉在地上,姥爷几步赶上去,捡起来就往嘴里送。


脏?根本没这回事,油条掉在单位的篮球场上,篮球场在姥爷看来,比他们农家的饭桌都干净。


有时也捡到馒头,如果捡得及时,馒头表皮刚沾了沙土,姥爷对着它猛吹一口气,然后就直接送进嘴里;捡得不及时,沙粒已渗进面里,就小心揭掉弄脏的表层,照例送进嘴里。


那种对食物的膜拜与敬畏,以及条件反射式的“送进嘴里”,没有挨过饿的人没法体会。


90年代后期,我爸妈回乡下开养殖厂,我姥爷姥姥又去帮忙看门,一闲下来,他们又出动了:去路上捡花生。


村子通往镇的路上,运粮食的车经不住颠簸,常从车厢里抖下一些花生,他们就沿着车辙子捡,捡出十几里地。姥爷在前面捡,姥姥抻着上衣的下摆在后面装,回到家,姥姥对着大盆一松手,花生哗啦啦倒下来。姥爷说:你看看,又一盆。


到了我爸妈这一代人,情况并没有根本的改善,他们一辈子为一个“钱”字。


1994年,一个电话辗转打到我妈所在的厂里,对方说:丽丽上学的事,准了,月底报到,学费760。


挂了电话,我妈那个兴奋啊,别说760,好像多少钱都不在话下似的。可实际上,那一刻她口袋里的钱,连学费的零头都不够。


我妈回乡下找二妹,也就是我的二姨,二姨刚卖了一头牛,得了一千块,还没捂热,被我妈闻讯赶来,全数借走。


送我姐报到那天,我妈交上760元学费,再给她140元生活费。我姐拿着钱看我妈,我妈就说:怕什么?这是第一个月的,等花完这些,我就又来了。


送下我姐,我妈拎着几样熟食,去了一个阿姨家,和她一起吃了午饭,然后拿出最后三百块钱给她,说:上次你不是还帮忙请领导吃饭吗,这是饭钱,剩下的,给我外甥买本子。阿姨说:倒是请过一次,花了二百。她抽出一张要还给我妈,我妈没要。


回家第二天,我妈从床底下翻出积压的一批衣服,拿绳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和我爸一人骑一辆车去乡里卖衣服。乡离县城一百多里路,我妈骑着自行车飞跑,我爸在后面追她,说:喝!看你的劲头,我还追不上你呢!


到了乡里的集市,他们找到两棵树,把一根绳子系在当中,把衣服抖开,挂上,等待着第一个顾客的到来。来往都是乡下赶集的人,他们看着卖衣服的这两个怪人,论打扮像城里人,眼神却比村里人还羞涩。


他们卖了一天,卖出去一件衣服。但是我妈很高兴,把一百块钱摊在手里,反复捻摸,说:有了这一百块,再加四十块,就够丽丽一个月生活费了。


卖完这批衣服,又要想新主意。制衣厂倒闭了,衣服断了货源,而且去乡里赶集太远,不是长久之计。那几年,县城开始流行吃田螺,我们那里俗称“波螺油子”。我妈研究了配方,上午去市南关鱼塘里去收,回家用大铝锅煮,晚上七点钟,待城管下班了,用小推车推了铝锅,去家属院门口卖。


我和我爸看到了,都远远地躲着她。我妈看到我们了,喊:去给我倒杯水过来!我们假装没听到,低头快速走过。


路灯亮起来,路两边热闹起来,各种小摊小贩都出动了,一个女人在我妈身后喊:喂!那个卖波螺油子的娘们儿,你挡着我了!


我妈回头,说:喂!那个卖鸡翅膀的娘们儿,我挡着你了吗?


结果,两个“娘们儿”哈哈大笑,成了朋友。


深夜,我妈推着空铝锅回家,把一叠零票子摔在桌上,说:你们这俩死要面子的,看看,一晚上,三十块钱到手了!


六十二岁这年,我妈抱着我女儿,向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她说:我舍不得花钱,舍不得扔东西,舍不得倒掉冰箱里的剩菜,都是有原因的。


我妈现在住在我姐家,母女俩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我妈和摊贩理论半天,一开始摊贩还有兴致和她斗斗嘴,到后来,摊贩不说话了,嘴角讥笑,我姐就叫我妈别再说了,我妈还不停,摊贩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伸手把菜从我妈的篮子里拿回来,把几张钱扔还给我妈,说:买不起别买,妈的……


我姐先急了,说:卖菜的,嘴巴放干净点,谁规定的买菜不能讲价?


但是回到家,我姐又说:妈,为了一毛钱让人家侮辱,值当的吗?你知不知道连大小涵都不想和你出去买东西,怕你和人家讨价还价的丢人,妈,你知道什么叫尊严吗?


我上大学时,有一年寒假回家,和我妈外出讨债,走了很远的路,费了很多口舌,也没有讨到那点可怜的钱。傍晚,我们站在高速公路边上等回家的车,一辆辆车过去,我妈不上,因为她要等到一辆更便宜的车。我穿着单薄的牛仔裤,膝盖冷得疼,一辆车停下来拉客,我妈还要和人家讲价钱。我发了火,我说:你这一辈子就是为钱卖命!你要钱不要命!


我去上海读研,我妈送我,在火车上,因为补卧铺票,我们和售票员起了一点争执,我妈要去找售票员理论,要回属于我们的那五元钱。我嫌丢人,不让她去,我天真地认为,冷漠高傲地放弃那五元钱,就是对那个无理售票员的最好的羞辱。


但是,我妈却一定要讨回那五元钱,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她和售票员激烈地争论。那一刻,我穿着崭新的衣服,准备去大上海读书,我妈却为了五块钱,在两车厢乘客的注视下与人争执,我又羞又恼,为售票员,更为我妈,也为我自己。我拖她走,她不走,我的手按在她的后背上,狠狠推了她一把。


过道上,我妈被我推了一个趔趄。


她踉跄朝前的样子,一直记在我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来,我的右手就紧一下。


到了我这一代,情况真有实质的变化吗?或许没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或许代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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