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海明威:老人与海1

译者:张爱玲。

根据美国ErnestM.Hemingway著TheOldManandtheSea(一九五二)翻译。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译者署名范思平;一九五五年五月第三版译者改署张爱玲,并增加《译者序》一篇。一九七二年一月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无译者序,改为CarlosBaker序(李欧梵译)。一九八八年六月由台北台湾英文杂志社有限公司出版。

译者序

我对于海毫无好感。在航海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世界上的水实在太多。我最赞成荷兰人的填海。

捕鲸、猎狮,各种危险性的运动,我对于这一切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会这样喜欢《老人与海》。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几年起,以他独创一格的作风影响到近三十年来世界文坛的风气。《老人与海》里面的老渔人自己认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我觉得这两句话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说他自己。

尤其因为他在写《老人与海》之前,正因《过河入林》一书受到批评家的抨击。《老人与海》在一九五二年发表,得到普利泽奖金,舆论一致认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现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金——世界写作者最高的荣誉。虽然诺贝尔奖金通常都是以一个作家的毕生事业为衡定的标准,但是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别提出《老人与海》这本书,加以赞美。

老渔人在他与海洋的搏斗中表现了可惊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类应有的一种风度,一种气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是毅力。他给毅力下的定义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从容。”

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们是否能够体会到。这也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所以有这些顾虑,同时也担忧我的译笔不能达出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与文字的迷人的韵节。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大家都看看这本书,看了可以对我们这时代增加一点信心,因为我们也产生了这样伟大的作品,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比较,都毫无愧色。张爱玲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在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

但是四十天没捕到一条鱼,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那是一种最最走霉运的人─于是孩子听了父母的吩咐,到另一只船上去打鱼,那只船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三条好鱼。

孩子看见那老人每天驾着空船回来,心里觉得很难过,他总去帮他拿那一卷卷的钩丝,或是鱼钩和鱼叉,还有那卷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打着补钉;卷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败的旗帜。

老人瘦而憔悴,颈后有深的皱纹。面颊上生着棕色的肿起的一块块,那是热带的海上反映的阳光晒出来的一种无害的瘤。顺着脸的两边,全长满了那肿起的一块块。他的手因为拉绳子,拖曳沉重的鱼,有纹路很深的创痕。

但是没有一个伤痕是新的,都是古老的,像一个没有鱼的沙漠里被风沙侵蚀的地层一样。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

“山蒂埃戈,”那孩子对他说,他们把小船拉到岸上,正从那里爬上去。“我又可以跟你一同去了。我们赚了点钱。”

老人教了这孩子怎样打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现在这条船运气好。你跟着他们吧。”

“但是你记得有一次你八十七天没打到鱼,然后我们接连三个星期,天天捉到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疑心我运气坏所以离开了我。”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一个小孩,我得要听他的话。”

“我知道,”老人说。“这是很正常的。”

“他没有多少信心。”

“他没有,”老人说。“可是我们有。是不是?”

“是的,”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酒店吃杯啤酒,行不行,然后我们把东西拿回去。”

“有什么不行呢?”老人说。“大家都是渔夫。”

他们在露台上坐着,许多渔夫都取笑那老人,他并不生气。另有些年纪大些的渔人向他看看,觉得很难过。但是他们并不露出来,他们很客气地谈论着那潮流与他们垂钓的深度,还有这一向天气一直这样好,还有他们的见闻。

今天收获好的渔人都已经回来了,把他们的马林鱼宰杀了,把鱼平放在两块木板上,一头一个人抬着,蹒跚的走到鱼房里,在那里等着冰车把鱼运到哈瓦那的市场去。捉到鲨鱼的人把它们送到那小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厂去,用滑车把它们吊起来,把肝拿掉,鳍割掉,皮剥掉,肉切成一条条预备腌。

东面有风来的时候,有一股气味从海港那一边的鲨鱼厂里吹过来。但是今天只有微微的一点气味,因为转了北风,然后风息了,露台上很愉快,晒着太阳。

“山蒂埃戈,”孩子说。

“嗳。”老人说。他拿着酒杯,在那里想许多年前的事。

“我去弄点沙汀鱼给你明天吃,行不行?”

“不。去打棒球吧。我还能够划船,罗琪里奥可以撒网。”

“我很想去。如果我不能够跟你一块儿打鱼,我想给你做点什么别的事。”

“你请我吃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第一次带我到船上去的时候,我几岁?”

“五岁,你差一点送了命,那天还没到时候,我就把鱼拖上来,他差点把船弄碎,你记得吗?”

“我记得那尾巴拍拍砰砰地打着,划船人的座位也破了,还有你用木棒打他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丢到船头去,那儿堆着湿淋淋的一卷卷的钓丝,我可以觉得整个船在那里抖,还有你用木棒打他的声音,就像砍树一样,我混身都是那甜甜的血腥气。”

“你真的记得这些么,还是我告诉你的?”

“自从我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样样事情我都记得。”

老人用他那日炙的、有自信心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你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带你出去碰碰运气,”他说。“但是你是你父亲你母亲的孩子,你现在这条船又运气好。”

“我去弄点沙汀鱼好么?我还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弄到四个饵。”

“我今天的还剩在那里。我把它们用盐腌了起来放在盒子里。”

“让我去给你弄四只新鲜的。”

“一只,”老人说。他从来没有失去希望和信心。但是现在它们变得更清新有力了,就像一阵风刮起来一样。

“两只,”孩子说。

“两只,”老人同意了。“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不是不肯偷,”孩子说。“但这是我买的。”

“谢谢你,”老人说。他竟能够这样谦虚—他太单纯了,以至都没有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才达到这样谦虚的地步。但是他知道他很谦虚,他也知道谦虚并不丢脸,而且也无伤他真正的自尊心。

“明天一定收获好,有这潮水,”他说。

“你预备到那里去?”孩子问。

“老远的,等风转了向再回来。我要天亮前就出去。”

“我来试着叫他也到远处去打鱼,”孩子说。“那么假使你钓着一条真正大的,我们可以来帮你的忙。”

“他不喜欢到太远的地方去打鱼。”

“是的,”孩子说。“但是有些东西他看不见的,我看得见,譬如有一只鸟在那里捉鱼,那我就可以叫他去钓鲯鳅。”

“他的眼睛这样坏?”

“他差不多瞎了。”

“这很奇怪。他从来也没有去捕龟,那最伤眼睛了。”

“可是你在蚊子海岸那边捕了许多年海龟,你的眼睛还是好的。”

“我是个奇怪的老头子。”

“可是你现在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力气够不够?”

“我想够的。而且还有许多诀窍。”

“我们来把东西拿回去吧,”孩子说。“我好去拿网,再去弄沙汀鱼。”

他们把用具从船上拾起来。老人扛着桅杆,孩子拿着木箱,箱子里装着一卷卷编得硬硬的棕色钓丝,还有鱼钩,鱼叉,和鱼叉的柄。装饵的盒子搁在小船的船尾,和木棒放在一起,木棒是用来制服大鱼的,把那鱼已经拖到船边的时候,用木棒打它。

没有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是帆和粗钓丝还是拿回家去的好,因为怕露水,而且,虽然他很确定本地人没有一个会偷他的东西,老人总觉得不必把鱼钩和鱼叉丢在船上,引诱人家。

他们一同沿着路走上去,来到老人的小屋里,门开着,他们走进去。老人把那裹着布帆的桅杆倚在墙上,孩子把箱子和其他的工具搁在旁边。桅杆差不多有小屋里唯一的这间房一样长。小屋是用一种棕树结实的嫩叶造成的。

小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泥地上有一个地方可以用炭来烧饭。纤维坚强的棕树叶子,压扁摊平了,组成棕色的墙,墙上挂着一张基督圣心的彩色画,还有一张是考伯的圣处女。

这些都是他的妻子的遗物。从前有一张他的妻的着色照片挂在墙上,但是他把它拿下来了,因为看着它使他太寂寞,现在它在墙角的木架上,在他的干净衬衫底下。

“你有什么吃的?”孩子问。

“一锅黄米饭,就着鱼吃。你可要吃一点?”

“不。我回家去吃。你可要我生火?”

“不。我等一会再生火。或者我说不定吃冷饭。”

“我把网带回去,行不行?”

“当然。”

并没有网这样东西,孩子也记得他们那时候把它卖了。但是他们每天总要假造着,来这么一套。也并没有一锅黄米饭和鱼,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我明天要是钓到一个一千多磅重的,你乐意不乐意?”

“我去拿网,再去弄沙汀鱼。你坐在门口的太阳里,好不好?”

“好。我有昨天的报,我来看看棒球的新闻。”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是否也是假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底下拿了出来。

“泊利戈在酒窖里给我的。”

“我拿到了沙汀鱼就回来。我来把你的同我的都放在冰上,我们早上可以一人一半。我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棒球的新闻。”

“洋基队不会输的。”

“但是我怕克利夫兰的印第安队。”

“我的孩子,你要对洋基队有信心。你想想那伟大的狄玛奇奥。”

“底特律的虎队和克利夫兰的印第安队我都怕。”

“当心点,不然你连辛辛那提的红队和芝加哥的白袜队都要怕起来了。”

“你研究研究它,等我回来的时候告诉我。”

“你想我们可要买一张彩票?尾数要它是八十五,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我们可以买,”孩子说。“但是你那八十七天的伟大的纪录呢?”

“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两次的。你想你可以买到一个八十五吗?”

“我可以定一张。”

“一张。那是两块半钱。我们可以跟谁借呢?”

“那很便当。我两块半钱总借得到的。”

“我想我也许借得到。但是我总想避免借钱。先是借钱,后来就要讨饭了。”

“老头子你穿得暖和点,”孩子说。“你要记得现在是九月了。”

“正是大鱼来的月份,”老人说。“五月里是谁都可以做个渔夫,不稀奇的。”

“我现在去拿沙汀鱼,”孩子说。

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坐在椅上睡熟了,太阳下去了。孩子把床上那条旧军毯拿起来,摊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肩膀。是奇异的肩膀。虽然非常老了,仍旧壮健,颈项也强壮,老人睡熟的时候头向前倾,颈上的绉纹就没有那样明显。

他的衬衫已经补过这么许多次,简直和那帆差不多了,补钉被太阳晒得褪成各种不同的颜色。但是老人的头部是非常衰老的,眼睛一闭着,脸上就没有生命。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臂把它压牢在那里,不被晚风吹去。他赤着脚。

孩子把他留在那里,他再回来的时候,老人还在睡着。“老头子醒醒吧,”孩子说,他把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膝盖上。老人张开眼睛,在那一刹那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微笑了。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要吃晚饭了。”

“我不大饿。”

“来吃吧。你不能打鱼而不吃饭。”

“我试过了。”老人说,一面站起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叠起来,然后他开始来叠毯子。

“你还是把毯子围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决不让你打鱼不吃饭。”

“那么你活得长长的,好好当心你自己,”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和米饭,煎香蕉。还有点炖肉。”

孩子从露台酒店,把饭菜装在一个双层的金属品食盒里带了来。两副刀叉和匙子装在他口袋里,每一副外面裹着一张纸巾。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要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他了,”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

“我下回把一条大鱼的肚肉给他,”老人说。“他给我们东西可是已经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的。”

“那我除了肚肉一定还要多给他一点。他对我们非常体贴。”

“他送了两份啤酒来。”

“我最喜欢听装的啤酒。”

“我知道,但这是瓶装的,哈杜依啤酒,我把瓶送回去。”

“你真好,”老人说。“我们该吃了吧?”

“我刚才已经在叫你吃了,”孩子柔和地告诉他。“我想等你预备好了再把食盒打开。”

“我现在预备好了,”老人说。“我只需要一点时候洗刷洗刷。”

你在那里洗呢?孩子想。村庄里的蓄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要隔两条街。我得要给他弄点水在这里,孩子想,还要肥皂和一条好毛巾。我为什么这样粗心?我得要给他另外弄件衬衫,还有一件外衣冬天穿,还要一双随便什么鞋子,和另外一条毯子。

“你这炖肉真不错,”老人说。

“你讲棒球的事给我听。”孩子请求他。

“在美国联赛里就推洋基队了,我早就说过,”老人快乐地说。

“他们今天输了,”孩子告诉他。

“那不算什么。伟大的狄玛奇奥又恢复了往日的雄风。”

“他们这一队里也还有别人。”

“那自然啰。可是有了他就两样了。在另外那个联赛里,在布鲁克林和费城两队里面,我还是宁愿要布鲁克林队。可是我又想起狄克·西斯勒,在老球场里那样有力地一记记打过去。”

“从来没有人打过像他们那样的球。我看见过的人里是他打得最远了。”

“你可记得那时候他常常到露台酒店来?我想要带他去打鱼,可是我胆子太小,没敢问他。后来我叫你问他,你也胆子太小。”

“我知道。我们真不该那样。他也说不定会跟我们去的。那就够我们快乐一辈子的。”

“我很想带伟大的狄玛奇奥去打鱼。”老人说。“他们说他父亲是一个渔夫。也许他从前也跟我们一样穷,那他就会懂得的。”

“伟大的西斯勒的父亲从来没穷过。他(那父亲)像我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大联赛里打球了。”

“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在一条专跑非洲的方帆的船上当水手,我晚上在海岸上看见过狮子。”

“我知道,你告诉我的。”

“我们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想还是棒球,”孩子说。“你讲给我听伟大的约翰·杰·麦格劳的事。”他把“杰”说成“乔塔”。

“他从前有时候也到露台酒店来,但是他喝醉了就粗野起来,说话很凶,脾气坏。他心心念念除了棒球还有赛马。至少他是一天到晚口袋里都装着马的名单,并且常常在电话上说马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父亲认为他是最伟大的一个。”

“因为他到这里来的次数最多,”老人说。“假使杜洛歇继续着每年到这里来,你父亲一定认为他是伟大的经理。”

“谁是真正的最伟大的经理呢,鲁克还是迈克·冈沙列兹?”

“我觉得他们俩不分上下。”

“最好的渔夫是你了。”

“不。我知道有别人比我好的。”

“到那儿去找呢?”孩子说。“有许多的渔夫,也有几个伟大的。但是只有一个你。”

“谢谢你。我听你这样说我真快乐。我希望不会来一条大鱼,大到那么个地步,我对付不了他,那样就显得我们是在吹牛了。”

“没有这样的鱼,只要你仍旧那么强健,像你说的那样。”

“我也许不像我自以为的那么强健,”老人说。“但是我知道许多诀窍,而且我有决心。”

“现在你就该去睡了,早上才有精神。我来把东西送回露台去。”

“那么祝你晚安。我早上来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子都是早上醒得这样早?是不是要这一天长一点?”

“我不知道,”孩子说。“我就知道年轻的男孩子醒得晚,睡得沉。”

“我会记得的,”老人说。“我到时候会叫醒你。”

“我不喜欢让他来叫醒我。好像我比他低一级。”

“我知道。”

“老头子,希望你睡得好。”

孩子出去了。他们刚才吃饭,桌上并没有点灯。老人脱掉长袴,在黑暗中上床。他把袴子卷成一卷当作枕头,中间塞着报纸。他把毯子裹在身上,睡在垫在床上钢丝上的旧报纸上面。

他很快就睡熟了,他梦见非洲,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有些长长的金色的海滩,和那白色的海滩,白得耀眼,和那崇高的海岬,和棕色的大山。他现在天天晚上住在那海岸上,在他的梦里他听见海涛的吼声,看见土人的小船破浪而来。

他睡梦中嗅到甲板上焦油和碎绳的气味,他也嗅到非洲的气味,早晨陆地上吹来的风带来的。他通常都是一嗅到陆地上吹来的风就醒了,穿上衣服就去把孩子叫醒。

但是今天夜里那陆地上吹来的风来得非常早,他在梦里也知道是太早,就继续做梦,看见群岛的白色尖顶从海中突出来,然后他梦见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海口和碇泊所。

他现在不再梦见风暴了,也不梦见女人,也不梦见什么大事,或是大鱼,或是打架,或是角力,也不梦见他的妻。他现在只梦见各种地方,还有海滩上的狮子。它们像年轻的猫一样在黄昏中游戏,他爱它们就像他爱那孩子一样。

他从来不梦见那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了,门开着,他向门外望了望月亮,把卷着的袴子摊开来,穿上去。他在小屋外面溺了泡尿,然后沿着路走上去叫醒那孩子。他在清晨的寒冷中颤抖着。但是他知道抖一会就会暖和的,而且他不久就要划船了。

孩子住的房子,门没有上闩,他开了门,静静地走进去,赤着脚。孩子在第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小床上,月亮就要落下去了,月光照进来,老人可以很清楚看见他。他温柔地握住一只脚,一直握着它,直到那孩子醒过来,翻过身来向他望着。

老人点点头,孩子就从床旁边一张椅子上把他的长袴拿下来,坐在床上把袴子套上去。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着他出来了。他还瞌睡,老人把手臂搁在他肩膀上,说:“我很抱歉。”

“那有什么呢?”孩子说。“活总是要干的。”

他们顺着路往下走,到老人的小屋去;一路上,在黑暗中,有许多赤着脚的人在那里移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他们走到老人的小屋里,孩子拿了篮子,里面装着一卷卷钓丝,还有鱼叉鱼钩;布帆卷在桅杆上,老人把桅杆扛在肩膀上。

“你要喝咖啡么?”孩子问。

“我们把工具放在船上,再去喝咖啡。”

他们到一个大清早做渔夫们生意的地方,用听头炼乳的洋铁罐喝咖啡。

“老头子你睡得怎么样?”孩子问。他现在渐渐醒过来了,但是他仍旧很难摆脱睡意。

“我睡得很好,玛诺林,”老人说。“今天我很有信心。”

“我也有,”孩子说。“现在我得去拿你同我的沙汀鱼,还有你的新鲜的饵。我们的工具他自己带来。他从来不要别人帮着拿什么。”

“我们是两样的,”老人说。“你才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拿着东西。”

“我知道,”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我们在这里可以赊账的。”他走开了,赤着脚踏在珊瑚石上,走到冰房里去,饵贮藏在那里。

老人慢慢地喝他的咖啡。他一天就吃这么点东西,他知道他应当吃掉它。他久已对吃喝感到厌倦了,现在他出去从来不带午饭。他有一瓶水放在船头上,除此以外他这一整天什么都不需要了。

孩子现在拿了沙汀鱼回来了,还有那两个饵,包在报纸里,他们沿着路下去,向小船走去,他们可以觉得脚底下踏着沙,沙里嵌着石子,他们把小船抬起来,让她溜到水里去。

“老头子,祝你运气好。”

“祝你运气好,”老人说。把他桨上缚着的绳子套在船边的桨架上;桨在水里一戳,他的身子就向前一冲,他开始划到海港外面去了,在黑暗中。月亮已经落到山背后去了,别处的海滩上另有别的船出发到海中去,老人虽然看不见他们,却可以听见他们的桨落到水里和推动的声音。

有时候有一只船上有人说话。但是这些船大都是静默的,只有桨落在水里的声音。他们出了海湾口外就散布开来了,每人都向海洋里他希望能够找到鱼的地方划去。老人知道他是要到海口外很远的地方去,他把土地的气味丢在后面,划出去,划到清晨的海洋的气息中。

他看见墨西哥湾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噚,各种鱼类聚集在那里,因为潮流冲到海底的削壁上,激起了漩涡。

许多虾集中在这里,还有那种可以作饵的鱼,最深的洞里有时候有一群群的乌贼鱼,它们晚上升上来,离海面很近,一切漫游的鱼都吞吃它们。

在黑暗中,老人可以觉得早晨渐渐来到了,他一面划着船,听见飞鱼离开水面时发出颤抖的声音,它们在黑暗中飞去,它们那僵硬的翅膀嘶嘶响着。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在海洋上主要的友伴。

他为鸟雀忧愁,尤其是那种纤小黯黑的燕鸥,老是在那里飞着,找着,差不多永远找不到。他想:“鸟的生活比我们苦,除了那些专靠打劫为生的鸟,和那些有力气的大鸟。为什么他们把鸟造得这样纤弱灵巧,

像这些海燕一样,而海洋何以这样残酷?她是仁慈的,而且非常美丽。但是她可以变得这样残酷,而且说变说变;那些飞鸟落下去觅食,发出小小的悲哀的鸣声,它们是太纤弱了,在海上生活是不适宜的。”

他脑子里的海永远是“海娘子”,在西班牙文里,人们爱她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她。有时候爱她的人也说她的坏话,但是他们说话的口气里总好像她是一个女人。有些年轻的渔夫—他们用浮标做钓丝的浮子,而且还有小汽艇,那是他们在鲨鱼肝上赚了钱的时候买下来的—他们称她为“海郎”,那是男性的。

他们说到她的时候是将她当作一个竞争的对手,或是一个地方,甚至于当作一个仇敌。但是,老人总想着她是女性的,她可以给人很大的恩宠,也可以不给;假使她做出野蛮的恶毒的事情,那是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月亮影响她,就像月亮影响女人一样,他想着。

他稳定地划着船,并不费力,因为他并没有超出他通常的速度,而且,除了潮流上偶然起些漩涡之外,海面上是风平浪静的。他让潮流替他做三分之一的工作,天刚刚亮的时候,他发现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远出海口外了,他并没有敢抱这样的奢望。

我在这些深井工作,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什么也没有捉到,他想。今天我到一群群鲣鱼和大青花鱼聚集的地方去,也许它们里面有一条大鱼。

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已经把饵放下水去,船顺着潮水漂流着。一个饵放到四十噚下。第二个是七十五噚,第三第四个放在那蓝色的水里一百噚下,和一百二十五噚下。

每一个饵都是头朝下,钩子上直的一部份戳在作饵的鱼里,缚了起来,缝得牢牢的;钩子突出的一部份——弯曲的部份,和尖子——完全盖满了新鲜的沙汀鱼。每一条沙汀鱼从两只眼睛里穿进去,它们穿在那铁钩上像半只花圈一样,在一条大鱼看来,这钩子没有一部份不是香甜美味的。

那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鲔鱼,又叫大青花鱼,悬在最深处的两根钓丝上,像秤锤一样。另外两根钓丝上他放了一条青色的大鱼和一条黄色年幼的梭鱼,都是已经用过了的,但是还没有坏,又有极好的沙汀鱼给它们加上香味和吸引力。

钓丝总有一枝粗大的铅笔那么粗,每一根都系在一根烤干的木棍上,只要那饵被什么东西一拉或一碰,那木棍就往下一坠;每一根钓丝有两卷绳子,长达四十噚,这绳子还可以接上其余的备而不用的绳子,所以假使必要的话,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噚以上的钓丝。

现在这人守望着船边那三根木杆是否往下坠,他轻柔地摇着,使钓丝上下都是笔直的,各个在它适当的深度里。天很亮了,随时太阳会升起来。

太阳淡淡地从海中升起来,老人可以看见别的船,在水面上低低地浮着,离岸很近,散布在潮流上。然后阳光明亮些了,水上亮得耀眼;然后,太阳整个地从海里出来了,平坦的海面把日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他感到锐利的痛楚,他摇着船,不去向它。

他朝下面的水里看,注视着钓丝,钓丝毕直向黑暗的水中穿进去。他把钓丝弄得比谁的都直,所以在那黑暗的水流中,每一个水平上都有一个饵在那里等着,正在它要在那里的地方,等着任何游鱼。别人就让那饵顺着潮水漂流着,有时候渔夫以为它是在一百,其实是在六十噚。

但是我总是把它们弄得非常准确,他想。不过我现在运气不行了。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今天。每天都是新的一天。运气好当然更好了。但是我宁可准确。那么运气来的时候你是有准备的。

现在太阳上去已经有两个钟头了,向东方望去,眼睛不那么痛了。现在看得见的船只有三条,看上去全非常矮,离岸很近。

我这一辈子,看了早晨的太阳总是眼睛痛,他想。然而眼睛还是很好。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可以毕直向太阳里望进去,不会眼前发黑,其实傍晚的时候光线还强些。但是早晨总是痛。

正在这时候,他看见一只军舰鸟,长长的黑翅膀,在天空中盘旋着,就在他前面。他两翅向后掠着,倾斜着翅膀很快地落下去,然后又在空中盘旋。“他得到了一点什么了,”老人自言自语。“他不光是在那里寻找。”

他缓缓地稳定地划着,向那鸟盘旋着的那块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地,仍旧使他的钓丝上下毕直。但是他划得比潮流的速度稍微快一点,好把钓丝带紧些,他这打鱼的方式也是对的,不过如果不是想利用那只鸟,他用不着这样快。

那鸟在空中飞得高些,又盘旋起来,翅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突然下降,老人看见飞鱼从水中喷射出来,绝望地在水面上掠过。

“鲯鳅,”老人自言自语。“大鲯鳅。”

他把桨搁下来,从船头拿出一根小钓丝。上面有一只铁丝导杆和一只不大不小的钩子,他装上一条沙汀鱼作饵。他让它在船边溜下去,然后把它缚在船尾一只铁栓上。然后把他另一根钓丝也装上饵,把它丢在那里,让它盘绕着躺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去划船,注视着那长翅的黑鸟,那鸟现在又在那里工作着了,在水面低飞着。

他正在那里望着,那鸟又落下来了,倾斜着两翅往下飞,然后他狂乱地徒然地扇着翅膀,追逐着飞鱼。老人可以看见水面上稍稍突出一块,那是大鲯鳅掀起的波浪,鲯鳅成群地尾随着逃走的鱼。

在鱼群的飞跃下,鲯鳅在下面的水里穿过,飞鱼落下来的时候适当其冲。他想这里有一大群鲯鳅。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是很少机会逃走的。轮不到那只鸟。飞鱼太大了,他衔不住,而且它们飞得很快。

他看见那些飞鱼一次又一次地冲出来,和那只鸟徒劳无功的动作。这一群我捉不住它们了,他想。它们游得太快,太远。但是或者有一条落在后面,被我碰上了;也许我的大鱼就在它们附近。我的大鱼总得在那儿的。

陆地上的云气现在堆得像山一样高,海岸只是一条长长的绿线,背后是灰蓝色的山。水现在成了深蓝色,这样深,差不多是紫的。他向水里望下去,看见黝暗的水里潜浮着红色的海藻,还有太阳反映出来的奇异的光彩。

他守着他的钓丝,使它们毕直垂到水里去,直到看不见为止;他看见那么许多海藻,觉得很快乐,因为有海藻就有鱼。现在太阳高了些,太阳照在水里发出那奇异的光,是好天气的征兆,陆地上云的式样也同样地表示天气好。

但是那鸟现在差不多看不见了,水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只有几摊黄色的马尾藻,被太阳晒褪了色;还有一个大水母,有着紫色的、胶质的、虹晕的气泡,它浮到船的近旁。它翻了个身,然后又坐正了,它愉快地漂浮着,像一个水泡一样,它那些长长的有毒的紫须拖在它后面一码远。

“坏水怪,”老人说,“你这婊子。”

他轻轻地倚在桨上,向水中望去,看见那些小鱼,和那拖着的长须同一个颜色,鱼在长须中间游着,在那漂流着的气泡小小的阴影中游着。它们不会中毒的。

人类就不然,有时候老人钓鱼的时候有些长须绊在一根钓丝上,就黏在上面,腻搭搭的,紫色的,他的手和手臂上就会一条条地红肿起来,就像接触了毒藤和毒橡树一样。不过这种坏水怪的毒性发作得快,像一条鞭子似地打下来。

那发虹光的气泡是美丽的。但是它们是海中最虚伪的东西,老人爱看那些大海龟吃它们。那些乌龟看见了它们,就迎面向它们游过来,然后把眼睛闭起来,完全缩到壳里去,吃掉它们,连长须都吃掉。

老人爱看乌龟吃它们,他也喜欢在暴风雨后在海滩上践踏它们,他脚底生着老茧,脚踩上去,他爱听它们发出那迸碎的声音。

他爱绿色的乌龟和“鹰喙”,它们体态优雅,动作迅速,而且非常值钱。他对红海龟则有一种友善的藐视,那些呆木木的大傻瓜,动辄缩到它们的甲胄里去,那样懦怯,它们的求爱方式又那样奇怪,它们快乐地闭着大眼睛吃着大水母。

他虽然在捕龟船上工作了许多年,他对乌龟并没有神秘的观念。他替一切乌龟觉得难受,就连那大龟背,和这小船一样长,有一吨重,他也觉得它们可怜。大多数的人都对乌龟残酷,因为一只乌龟被屠杀开剖后,它的心还继续跳动好几个钟头。

但是这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个心,我的脚和手也像它们的。他为了滋补,给他自己长力气,他吃那白色的蛋。他五月里连吃了一个月,使他九月十月里强壮起来,可以对付真正大的大鱼。

他每天还喝一杯鲨鱼肝油,许多渔夫贮藏工具的一座小屋里有一大桶鱼肝油,一切渔人要吃都可以去吃。大多数的渔人都恨那滋味。但是也不比黑早起身更坏—每天那时候都得起来—而且这鱼肝油可以抵制一切的风寒和流行感冒,对于眼睛也有益。

现在那老人抬起头来,看见那鸟又在那里盘旋着了。“他找到了鱼了,”他自言自语。没有飞鱼冲破水面,作饵的鱼也并没有被冲散。但是老人正在那里望着,就有一条小鲔鱼跳到空中,翻了个身,头向下,又掉到水里去。

那鲔鱼在太阳里银光闪闪,他落下去回到水里之后,又有一条接一条全都跳起来,它们四面乱蹦,搅着水,一跳跳得老远地追着那饵。它们包围着它,把它向前推动着。

假使它们游得不太快,我就可以下手了,老人想,他看着那一群鱼把水都搅白了,那鸟现在飞下来喙食那作饵的鱼,那群鲔鱼在惊恐中把那条鱼挤到水面上来。(未完待续)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老人与海》阅读
老人与海1
《老人与海》▏阅读第二期
《老人与海》导读
江苏高考语文名著阅读细解
荐读|《老人与海》导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