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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 | 爸爸和“帽子”
 纪念汪曾祺诞辰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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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帽子”汪明

我5岁的时候,爸去了沙岭子。一走,两年都没有回过家。妈妈一人拉扯三个孩子,日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一晃,我已经从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变成小学生了。爸爸常有信来,每封都写得挺长。妈很认真地读给我们听:沙岭子的风景、气候、收成,那儿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末尾一定很详细地问“孩子们”的情况:汪朗能帮妈妈操心了吗?汪明懂事了没有?汪朝的身体壮一点儿了吧?我用心地听妈妈读信,却没办法想象这个写信的人是什么模样;用刚学会的字给他回信,“亲爱的爸爸……”可是不明白这个“爸爸”本该与我们有怎样亲密的关系。那么久不见这个人,“爸爸”仅仅是一种模糊的、亲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还不如汪朗抱来的那只小猫,让人觉得直接和具体。爸又有信来。妈读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爸爸摘帽子了!”我们三位听众:汪朗似懂非懂地跟着高兴,汪朝照旧低着头折腾她的布娃娃,我傻傻地愣着:什么帽子呢?


星期天,妈带我们去二姨家。一进门,迫不及待地报告:'曾祺摘帽子了!”二姨和姨夫的反应倒是热烈,连连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我真是纳闷:为什么摘了帽子就好了呢?那天清晨,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妈和一个男人说话。虽然两人都尽量压低了声音,仍然可以感到他们的兴奋。我听见那个人说“一路上什么都没吃,饿坏了!”睁开眼睛,看到地上有一堆大土豆(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土豆!),桌上摊了大串的蘑菇,还有一大瓶淡黄色的什么油(后来知道是黄油),再看妈的床边,一个蓬头垢面,穿着脏旧棉衣的男人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什么,妈妈把家里存的那几块牛奶糖都倒在他面前!他抬眼见我醒了,马上笑着扑了过来,用又黑又硬的胡子茬扎我。一下子,我被淹没在他身上的土味、汗味、烟味里了,真不好闻!妈笑着说:“是爸爸!


下午,爸非常主动地要去幼儿园接汪朝。他不认识路,妈说:“让汪明陪你去。”路上,他用大手用力拉着我的小手,不断地问这问那。我觉得陌生,问一句,答一句,不知该和他说什么。我小声地哼起当时流行的歌剧《三月三》,爸惊喜地说“我也会唱!我在这个戏里演了胡宝财!”“闹了半天,演一个坏蛋呀!”两人都笑,好像马上就没有了隔阂。父女俩一起唱着“胡宝财,胡宝财,我的运气天上来!”幼儿园的老师领着汪朝出来,爸很冲动地张开双手,迎了上去,汪朝愣眼地看着他,一脸要哭地躲在老师身后,死活不跟我们走。老师认识我(我们兄妹都在这所幼儿园长大),她疑惑地问:“这真的是你爸爸吗?”爸的表情不自在。刚出幼儿园,爸就蹲下身子,让汪朝爬上去。汪朝怯生生的,趴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一路上,爸都是连蹦带跳地走,还不断发出阵阵怪叫。路上的人很奇怪地看他,我有点替他难为情,悄悄拉拉他的袖子。爸不管不顾,依然叫着跳着,完全处于亢奋状态。汪朝被逗得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爸爸好得意!穿过胡同的时候,一群孩子追在后面,大呼小叫:“没羞没羞——那么大了还背哟!”


爸真行,回家没歇一会儿,又有了新节目:“谁骑大马?”他坐在凳子上,岔开两腿,用力拍打着,连连催促:“上马!上马!”我和汪朝犹豫地爬上爸的腿,刚坐稳,“马”就开始“跑”起来。爸上下抖动着双腿,嘴里“呱嗒呱嗒……”地响着,不时扬起脖子,像马儿一样发出阵嘶鸣!我们尖叫着,大笑着,多久没有这样“疯'过了?爸似乎完全沉浸于“马”的角色,只管像马一样地踏着,叫着。一缕浓密的、花白的头发披落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也全然不顾,仍然亢奋着。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缕头发和我的心里“呯”地一惊的感觉。妈妈进屋,大惊失色:“都给我下来!那么大的孩子还这样玩,要把爸爸累死呀!”我和汪朝赶紧翻身下“马”,不知所措地站立在一边。爸也跟着不自然起来,倒像对不起我们似的。家里有爸爸,和以前就是不一样,每天全家都高兴兴,就像过节一样。


爸和妈忙着把那些大土豆的一部分送给亲戚、邻居和同事。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家都当作稀罕东西接受,都是谢了又谢。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问:这是土豆吗?怎么会长得这么大呀?爸必会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讲沙岭子的土质、气候、无霜期与这些土豆的关系,俨然是一个土豆专家。讲的人是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听的人全是莫名其妙的样子。爸爸用黄油给我们烙饼,老远就能闻到那种甜甜香香的味道。他忙着烙,我们赶着吃,妈妈笑着说我们:“馋得胃里都长了牙!”爸还用家里的一只有花纹的银烟缸做模子,烤制黄油点心。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兴致勃勃,精益求精,就像做一件艺术品。我们围着爸转来转去,觉得又新鲜,又有趣,欢喜得什么似的!摘了“帽子”(虽然我还是不懂是什么样的帽子)的爸可以隔一段时间就回一次北京了。他每次去沙岭子后,我们就扳着手指算他下次回来的日子。爸每次回来,一定会带来好吃的东西,好听的故事。不知不觉地,我和同学聊天时,特别喜欢自豪地说:“我爸爸说……”爸从沙岭子带回两只野兔子。他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案板上,抡圆了胳膊狂砍一气。兔子还没有剁开,楼下的邻居“咚咚咚”地敲门,“汪同志,干吗呢?震得我们家屋顶上的灰都落到饭锅里去了!”爸赶紧跟人家道对不起,兔子熟了端一碗颠颠地送下去。


沙岭子出甜菜,甜菜熬成糖稀,装在咖啡色的大玻璃瓶里。妈用筷子挑起又黑又稠的糖稀喂给我们吃。三个孩子,像三只小鸟,仰起脑袋,大大地张开嘴,接住这甜甜的黏液。爸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像觅食回来的老鸟一样又舒心,又快乐。说实话,那糖稀流进喉咙时的感觉是齁齁的,但是多年之后想起来,都变成了甜蜜的记忆。爸每次回来,很积极地帮妈妈干活儿。妈妈说,办公室里的单身汉们日子过得苦,想办法慰劳一下?爸一口应承——请吃饺子!上街买回几个茄子(自然灾害时期,买菜很困难),带领我和汪朗像模像样地包饺子,其实谁都不会包。客人来了,爸豪迈地端着饺子去煮,一会儿又歉意地捧着片汤进来:茄子面片!(这位美食家,一辈子做不好面食!)客人倒是不挑眼,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个精光!汪朝的裙子开了绽,爸说他会缝。翘着“兰花指”,笨手笨脚地对付了半天,满脸得意地拿给我看:“瞧瞧!棒不棒!”嘿!一个一个小针脚还真是漂亮。爸把汪朝叫来:“妞儿,穿上!”穿到一半,怎么也套不进去了,汪朝急得“呜呜”地哭起来。脱下来——看,嗐!茬儿全都缝错了!就这样离离合合地又过了将近两年,在我二年级将要结束的时候,爸又从沙岭子回来了。这一次,他除了带了好吃的,还背回一个硕大的行李卷。打开以后,看到被子脏得分不出里外,满屋子都充满了一股辣眼睛、呛鼻子的怪味。风尘仆仆的爸爸高调宣布: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我们这个家终于完整了,我们可以像别的家庭一样幸福地生活了。可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爸和别人的爸还是不一样。摘了“帽子”的他其实还戴着帽子,这顶帽子叫“摘帽右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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