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纪念我的外婆

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最善良最淳朴的女人了。

她曾经陪伴我长达29年的时光，人生中倘若数出后悔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没有在她生前的时光里写下我们对她的情感和她对我们的情感，留于今日，希望外婆的一生能够重新在我辈和我们的下一代中找寻她的印记。

外婆有个很温婉的名字，我想应该是外婆的爸爸取的，外婆一生没有读过书，会认会写她的名字，姓何，名茶芬。茶芬两个字听说是外公教会外婆写的。她出生于1929年农历十月一号，深秋时节的时候。我只能猜测外婆的爸爸给外婆取名字的时候可能是在花开的时候，茶和芬都有草，草是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茶有芬芳香气之意，典型的东方女性的名字。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婆的爸爸和外婆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外婆这一辈子也并没有告诉我。好在我可以告诉我的女儿她的外婆爸爸和妈妈的名字。家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通过几代人几十代人记忆的积累可以还原家族的历史。我只知道外公外婆的故事，外公外婆上一辈的事情我只能从祖先的墓碑当中和小时候外公对我说的回忆中去想象拼凑了。

外婆这一辈子最大的福分之一，我想就是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活了下来，看到了三个宝贝重孙子四世同堂的日子。外婆和她的哥哥还有她的姐姐从小生活在浙江省诸暨市店口镇旁边的一个好像叫做“直埠”的村子里，这离外婆嫁人的湄池镇湄一村不远，几十里路就到了。外婆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外公，外公跟我说他管外婆的妈妈叫姨，他和外婆算是表兄妹。外公和我说过几次他曾经担心过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怕不健康，好在老天眷顾，这并没有降临在外公外婆的身上。

外婆一生积极向上，她的倔强藏于她瘦弱的身材，人如其名，就是像茶一样泡开之后能闻到芳香品尝之后亦有回甘的那种女性，我和妈妈看过外婆一张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她梳着一个长长的粗粗的麻花大辫子，乌黑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笑起来真美真甜，我小的时候总是半开玩笑地和妈妈说，为什么外婆长的这么好看就没有遗传点基因给妈妈和我。我遗憾的是长大后我再也没有看到那张记忆中的珍贵照片，那是外婆年轻时留下的仅有的一点鲜活的写照。外婆爱笑，与邻为善，乐于助人，遇到苦难坚强隐忍不向生活低头，这一点淳朴的家风毫无保留地传承给了我的妈妈和我的舅舅们。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外婆的头发就是灰白灰白的，其实那个时候外婆的年纪并没有很大，外婆说她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头发就已经全白了，但是外婆的那张脸很好看，圆圆的，有点皱纹但是看上去很精神很慈爱，一脸福相，是她身上长地最美的地方。外婆其实身材比例也很好，我十几岁的时候身高超过了外婆，有一回儿外婆给我打洗澡水，我跟外婆开玩笑说外婆我比你高了哟，外婆笑着说“外婆年轻的时候高一点，现在驼背了，要不然你还没有我高呢”。

外婆是个很知足的人，她不识字也不管钱，把财政大权和议事的决定权拱手交给了外公，我十几岁上高中的时候曾经非常不理解外婆在外公面前的种种妥协与言听计从，我那时无知地觉着是外婆自己不上进，为什么不自信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为什么年轻的时候不主动学习文化做一个勇敢而独立地女人，现在当我成为一个母亲之后，终于明白生活带给外婆的只有在苦难中选择牺牲自我相夫教子的漫漫长路。

外婆一生生了六男二女，活下来了三男一女，那是我的大舅，二舅，我妈妈和小舅。无论从传统和现在的家庭观念来说，外婆都是个好媳妇，生男育女任劳任怨，这是众做周知的事情。

外婆曾经跟我说起过那艰苦而令人伤心的旧岁月，外婆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外婆还生下过一对双胞胎舅舅因为缺衣少食也没能带到，大舅是外婆生的第三胎，大舅的下面还有一个孩子很不幸也没有存活。外婆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眼圈红过，外公也说那时日子太苦，能有什么办法呢。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能活着比什么都强。外婆一生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却是一个非常有教养的人，一个人生观很正的传统女性。

我记得外婆跟我说过她嫁给外公时，家里很穷，没有一件好衣衫，甚至没有几个像样的碗筷或是家具，外公外婆家里的碗上面刻着是外公的名字。外婆年轻的时候应该住的是茅草房，不知90年代初还是80年代末的时候家里才盖起了用石灰抹了墙面的砖瓦加木头的房屋。90年代湄池乡下我们的老家是一层平房，但是房子很大，有好几间。可以放得下好几张木床，还有神笔马良踩过的汲水灌溉农田的长长的有好多轱辘的水车。过年的时候，我大舅一家，二舅一家还有我们一家都住在一起，小舅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冬季和夏季里清晨，外婆外公总是最早起来的，小辈最晚起，拉开棉质的白色蚊帐，里面有一把蒲扇用于驱赶蚊虫，印象里家里只有一台绿色的风扇，铁质的外框，长长的电线和简陋的插头。外婆点燃不知叫什么的柴火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细烟驱赶蚊虫。房门有木条拴着，门板上有墨水写着老家的邮编311814，我一直都记着。

外婆的婆婆我们管叫阿太，住在最里面，她的脚是裹足的，我亲眼见过她那变形的清朝末年旧风俗迫害的双脚穿着一双布鞋拄着拐杖在屋子里慢慢地挪动，在阿太的床边防着一个厚实的棕黄色的大棺材，每次我进她的房间的时候我都有点害怕，外婆伺候阿太一日三餐洗衣晒被几十年直到阿太94岁寿终正寝，那一年是1997年，我才12岁。外婆年近七旬。阿太走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家中，好在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对于阿太走的那一天晚上，我记忆尤新。那天外公打来电话到我家，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只有我在家，电话一头外公很低沉也很急促地语气跟我说，阿太不行了，赶快告诉你爸妈，让他们赶快回家看阿太。那一晚后来除了我因为上学没有去，家里的老少都去了。那也是一个冬天好像是2月份。后来我知道阿太临终的时候对外婆说了一句话，她喊着外婆的名字用家里的乡音说道“茶芬，我对不起你，这些年对你太苦了，委屈你了”后来阿太闭上了眼睛。一家老小抬着阿太的棺木把阿太葬在了家后面的山上，每年外公外婆大舅一家都会清明冬至过年的时候祭拜先祖。阿太也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在太公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年纪轻轻守寡多年，我也不知道阿太这个裹了足的女人，是怎么让外公上了私塾还学会了开车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卡车司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成人，这真是个奇迹。

阿太的离世对于外婆来说，并不意味着生活的轻松和解压。外婆在老家住了几十年，也在外公工作的地方生活了有几十年。外婆的一生围着外公转，外公50年代在洛阳开车时，外婆跟随外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外公响应国家号召从浙江老家举家70年代来到了万年，直到84年退休了，90年代后又返回老家。外公这一辈子有几件骄傲的事情。他一辈子坐过3次飞机去过北京，80年代以前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外公身为长子，养活了一家老小也资助过亲戚朋友，杭州的外婆感谢他， 姑婆一家也感谢他，外婆身为外公身后默默付出的女人，用她的奶水喂养过湄池乡下的一个姨娘，她们家几十年来都非常感恩也回报了外婆的恩情。外婆外公是村里活着最长寿的一对夫妇，七十多岁的时候他们两人还下地插秧或是收稻谷，在田间种菜收菜。这一点很好地传承到了我大舅和大舅妈的身上，可惜的是我们这一辈人不知道用米糠拌稻谷喂鸡，用剩饭剩菜和南瓜藤叶子喂猪、砍柴挑柴是什么味道。我只是看过，外婆从来没让我做过。外婆舍不得孩子们受苦。她的那双手曾经也是白嫩嫩的，双脚也是光滑的，我摸起她的手，一道一道地青筋和伸不直的手指头就知道她干过的活，吃过的苦。但是外婆跟了外公一辈子，没有抱怨过。外婆教我要心疼爸爸妈妈，她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外婆的视频留下来的不多。

2004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全家人在万年给我庆祝，那个时候是有录视频的，好像在大哥家，不知道找不找的回来。我长大以后也知道外公外婆留下来陪伴我们的时间不会太长，会刻意地多拍些照片，捕捉一些生活的画面。可惜视频还是少。外婆对我们的好，都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心里。她一生虽然平凡但却充满意义，她将朴素而充满正义勤勉善解人意的优点留给了下一代，这是外婆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