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档案
杨炳阳，生于1958年，山东潍坊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大风筝》杂志主编，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新民晚报》《星星诗刊》等报刊。
冬恋
文/杨炳阳
四季轮回．转眼又到了冬天．不知今年有没有大雪。
记得小时侯很喜欢冬天。穿上棉袄棉裤后．就天天巴望着下雪，下好大好大的雪．忽然有天早晨睁开双眼，白光盈屋，大异往日，推窗一看，好一个银色世界。“下雪喽—”那个拖得很长的尾音，把孩子初见白雪的心情表达得直露无遗。雪是白的。因此．母亲这时照例会喃喃自语： “老天爷要是会下白糖下白面就好喽!”六十年代初，父辈们被饥馑的重轭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在孩子的眼里，这世界从来就是那么安宁．那么纯洁．如雪花静静地飘落在小河里。
下雪的日子，上学从不迟到，为的是在雪地里留下清晰的脚印。窗外雪花漫舞，捧着书本的十个小手指冻得象丁香罗卜，可老师的目光是温暖的。她跟我们讲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如诉如泣。天真无邪的小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誓言便也默默种人心田。好好学习，长大为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作贡献。
操场早已被人有意无意践踏成一片泥浆，只是边缘还似银镶一般。下课了，大家都去有阳光的墙根“轧屎渣”。你挤我，我搡他，突然轰地一下全部翻到在地，笑声抖落白桦树上的雪块，砸在头上，掉进领子里，凉嗖嗖，好感觉。打雪仗是男生的专利，但只能放学后进行，找一块空地．最好是公园，分成两队人马，雪团如流星一样飞来飞去，直打得昏天黑地才罢休。想当年，读书真轻松，好像很少有回家作业。
冬天，有雪，还有冰。在滴水成冰的三九严寒，我们常用竹竿去敲挂在屋檐上长长的冰尺。冰尺晶莹剔透，像神话中王子的剑。当“棒冰”吃，有淡淡的甜味。溜冰更好玩。我家后面有一条小河，很浅，春天可看见游动的小鱼，冬天满河结冰，可走人。我们总在那里玩，脚底绑上冰块算是冰鞋，一滑几丈远。偶尔撞到一人，便起连锁反应，像多诺米骨牌。九岁那年，我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整个人儿都冻紫了。父亲气得暴跳如雷，母亲一声不吭解开衣襟．把我抱成一团贴在她温软的胸脯。她的哮喘病根就是这时种下的。
冬天里，最有意思是堆雪人。我和弟妹每年都在家门口堆。记得有一年，里弄里有过一次堆雪人比赛。学过几年美术的父亲带着我们居然塑了一个毛主席像，得了第一名。他在那尊塑像下巴上做那颗痣时的专注神情，至今仍异常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我敢断定，父亲当时根本没有考虑到雪人在阳光下会消融，会走样，会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第二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因丑化伟大领袖被打成反革命，挂牌游了街。没有锒铛入狱已是万幸。
从此，我不爱雪。以致后来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落户，就是面对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的壮丽景观，我心如止水，无动于衷。下雪天不出工，“老插”们常聚在一起打扑克，赢了可得对方十来斤一袋米。七十年代后期农村知识青年的心境茫如雪冷如冰，连自己也吃惊。
但有一道雪景，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屹立在心坎。那是一个奇冷的冬天，航道都被封了，轮船不通。母亲冒着大雪走了十几里的路来看我，带来一大杯罗卜烧肉．还有一罐雪一样白的猪油。刚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雪，她就撕心扯肺地咳，肩胛一耸一耸地抽搐，脸涨得通红，手拼命地抓喉咙。我赶紧泡了一碗红糖茶。她喝了．好一会绥过气来．可又急着回家，说家里离不开她。站在村口，目送那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天际，我无声地呼唤母亲，掉下两行热泪。
不知道地球什么时候开始转暖，只知道现在的冬天很少下雪。没有雪的冬天是落寞的，混凝土构筑的新式楼房更不会有透明的冰尺。父亲早已离开我们，潍河之滨的一丘黄土掩埋着他的灵魂。这样的冬天，不知他感到冷不冷。母亲的哮喘愈来愈厉害。叫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这里冬天有空调送暖风，可她总不习惯，住不了几天，把孙儿的棉衣棉裤翻好。她就回小镇的旧屋去了。冬天的夜很长，我常常梦里听见母亲咳得死去活来。惊醒过来，满额是汗，却见妻儿睡得好甜好甜。
去年有过一场大雪。孙子吵着要堆雪人，我答应了他，可到哪里去找那么一大块厚厚的没有人践踏过的雪地呢。雪人最终是在阳台上做好的，很小很可爱。第二天雪后放晴，他身上沾了许多黑灰。孙子很聪明，问我是不是因为附近有个大烟囱。我不置可否地笑。
不知今年有没有大雪。如果有，会不会还是那么晶莹，那么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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