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和万事兴”，“妻贤夫贵”，“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好女人”。广为流传的话总是经典的总结。要说在打牌方面的造诣，我幺爹因为专业，所以造诣最高。平均下来，这辈子的打牌收入以每月工资计算，算得上是当地的高工资了。幺爹赌博生涯的高光时刻应该是在我堂弟出生那年吧，他和我们公社负责计划生育的陈主任一起打牌，仅仅一个晚上就把超生我堂弟的罚款赢回来了。可见，虽然打牌不能让我们罗家子孙一夜暴富，但可以让我们罗家一夜添加一个豁免罚款的超生子孙。
因为长期从事非正当职业的“地下工作”，我幺爹也曾被派出所的“扫赌狂飙行动”现场抓获过。每次都是我爸在第一时间托关系把他保释出来。我幺爹从派出所回来从不沮丧，照样在工农街上闲庭信步，逢人就反以为荣沾沾自喜地说：“其实也没有啥，他们就问我打了多少次牌，我就老实交代，一共打了三次：开头一次，中间一次，最后一次。打牌嘛，哪个又不是只打了三次呢？他们照着我说的做了笔录，看我态度端正，就没啥事了，让我在笔录上签个字盖个手印，罚点款，就放我出来，让我不要再打了。大家又不是不晓得，我打牌都打得小，他们还能罚多少？”我幺爹总是能将工农街的人说来笑破肚子。他那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总是鼓舞着工农街的赌友们乃至胜利公社成百上千的赌友们暗潮涌动，前赴后继。
只有我爸在家生气地批评他时，他不说话。等我爸发完气，他又摆出水深火热的表情说：“大哥哥倒是说得理直气壮，又说得还轻巧，你是老大，祖父临死时的遗训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写上罗家的家规的。你以为我做罗家这个孝顺子孙容易吗？熬更守夜的打牌，有时打来尿胀了都不敢挪动一下，怕闪了手气。还要像做贼一样防着派出所那些找不到球事干的人，不晓得他们哪个时候毛病发了，又出来扑腾一下。接到他们内线的暗号时还好，提前解散防备，没接到时又要抓进去做笔录，每次都要问我打了多少次…再说我打牌为了什么，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上对得起祖父，下对得起娃儿。我打牌有多劳累，多费脑筋，你是不知道，我还不是想赢点钱给娃儿交学费。我也想像你那样下地干活，对身体还好点呢，但我干那些活干得过你吗？打牌的事就到我这里为止吧，家里的这些娃儿包括我的两个娃儿，绝对不让他们赌博，让他们都读书……”我爸气得不行，只有转身走开，留下一大家人在那里一边陪我幺爹压惊，一边又忍不出个个抿嘴发笑。
作为罗家最孝顺的子孙，我幺爹不仅谨遵祖训，将打牌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并且每年大年初一，全家人去上坟，在来到我曾祖父的坟前时，我幺爹总是长跪不起，将纸钱大把大把地烧，并跪在坟前深情并茂地念念有词：“祖父，我是您老人家最孝顺的孙子老六。钱给您老人家汇得比较多，您在那边打牌可以整大一点，也可以到澳门那边去试试手气。我是罗家最孝顺的子孙了，您要保佑我多赢点钱给娃儿们缴学费哈。”
每年幺爹跪在我曾祖父坟前都会这样说，他本人是不会笑的，但是一大家人早已笑得前伏后仰。他站起来后就会瞪眼对我们说：“罗家最孝顺的儿孙让我去当吧，你们这些娃儿还是给老子好好读书。快，把你们的成绩单拿出来，我要按照每个人的成绩单发压岁钱了。分高的多得，分少的少得，考得不及格的倒拿钱给老子！”于是就进入发压岁钱的程序。那时，我每年都拿得最多。事隔多年后，我才了解到这个充满浓郁家族特色的压岁钱发放仪式，对几个调皮捣蛋成绩不好的弟弟来说是一种打击和挫伤。对我来说，荣耀一时，负重一世。
我幺爹确实严格落实了“一家两治”的双标政策。他一直鼓励我们发奋读书。对他的两个儿女也是严禁赌博。我堂妹还好，我那超生的堂弟从小没少挨打。我幺爹逮到他和别的小孩玩打弹珠或吹烟盒的赌博游戏，也要打他。后来我堂弟常偷偷去打电子游戏，也经常被我幺爹打。随着世易时移，现在全民皆赌了，特别是我们四川人对麻将的痴迷，那是宇宙人都知道的。现在谁也不管谁打牌了，只要每个人把自己的日子过起走就行了。
昨天是我曾祖父的冥寿之日。上午我听到我幺爹给我爸打电话说他才住了两次院，身体虚得很，每天在家吊着氧气瓶，打不成麻将，难受得很。一再说：“哥哥，你和大嫂千万保重身体哈”。
我爸是整个家族的“异类”，一直最反对不务正业打牌的行为，以前没少批评过我五爹和幺爹，但如今听我幺爹中气不足的声音，听他病得连麻将业务也不能正常开展时，他又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十分担心幺爹的身体。听我爸在电话里对我幺爹说：“今天是祖父的生日哒。你给他烧纸不？我们中午要烧。”幺爹说记得，要烧的。
果然，中午我爸安排我弟他们做了一桌好菜，午餐前举行了“烧福子”的仪式，又给我曾祖父烧纸汇了很多钱过去。
看着金黄色的火焰正在将纸钱以烧成灰的方式发送给我的曾祖父，我是如此羡慕他老人家。打牌一世爽，死后经年，还有子孙源源不断给他烧纸汇钱。
我心里突然涌起淡淡的惆怅和深深的焦虑，因为我即将以小县城民营企业女职工的身份铩羽退休。虽说我在职时算是企业管理人员，收入还差强人意，但地球人都知道，在此老龄化催人的时节，一个县城民营企业退休女职工的工资是多么微薄。我还没完全做好收入断崖式下降以及自己即将被时代裹挟带入深度老龄化社会的足够心理准备。
届时，我是该退而不休，重新涌进社会谋职？还是该去向病中的幺爹取经，传承咱赌博世家的衣钵，去和一群退休大叔大妈在麻将桌上厮杀？亦或是逃避现实，消费全面降级，低欲望极简主义躺平煮字疗饥到地老天荒？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我的同学猴子，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毕业时，就认定了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对普通人来说，退休时节才会真正体会到体制内外的差别，什么是丛林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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