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现代史上，西班牙的民主化转型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宣告了最后一个法西斯主义政权的终结，也宣告了西班牙的新生，从此，欧洲的西部终于进入了民主化和一体化的时代。
然而这场伟大的变革的细节却依旧是众说纷纭的，毫无疑问，1975年即位的胡安·卡洛斯一世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一个至少是在中文网络界流传广泛的说法是，佛朗哥培养了自由主义卡洛斯作为自己的接班人，从而间接实现了还政于民。那么，事实又是如何呢？佛朗哥究竟是为何，选择了胡安·卡洛斯继承西班牙的王位呢？
在某些中文资料对佛朗哥的介绍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他（佛朗哥）既冷酷镇压左翼，也镇压要求接回流亡国王的极右保皇派。他曾经宣称自己尊重西班牙传统，将在合适的时候恢复君主政体。人们认为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力，他在西班牙维持了40年独裁统治。可是，出乎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自己坐上王位。”
寥寥数笔之中，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慈祥的护国公，他为了国家殚精竭虑，竭力避免着“左翼分子”的破坏，维护了这个国家的运转。他独裁但淡薄名利，没有选择自己登上王位，而是大度地将权力，让给了支持民主制的卡洛斯王子，而后者接过了这位慈祥护国公的宝杖，还政于民。
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
也许这样一个富有浪漫主义的故事很好地满足了大众对于伟大统治者和完美人格的期许，然而很不妙，历史的真相则是另外一个样子。
被革命推翻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前排左一）
被佛朗哥所镇压的“极右保皇派”，根本不是什么“极右”，而是胡安亲王——也就是阿方索三世之子，胡安·卡洛斯一世之父——的支持者。纵观佛朗哥执政的始终，这个法西斯领袖一直对胡安亲王的阴影无可奈何。一方面，佛朗哥是打着反对西班牙共和国的旗号，在保皇派的支持下发动叛乱并夺取政权的，为了维系这本来就不稳定的权力，找到足够理由吸引支持，镇压共和派和左翼的反抗，佛朗哥不能也不敢踢开有巨大威望的西班牙王室，自立为王；可另外一方面，流亡的前西班牙国王阿方索三世于1941年宣布其第三子胡安亲王为自己的继任者。对于佛朗哥来说这意味着很大的麻烦，因为胡安亲王是一个自由主义的支持者，如果遵照叛乱时对保皇派的承诺迎回他即位，那么一个支持自由主义的君主势必对佛朗哥的法西斯军事独裁统治造成毁灭性打击。
卡洛斯一世的父亲—巴塞罗那伯爵，胡安亲王
显然，如果佛朗哥真的如同某些人渲染的那样是一个温和的，试图还政于民，只是面对左翼势力的威胁而不得不施行独裁的“护国公”，此时他并没有理由背弃承诺拒绝合法国王的回归——即使这个国王支持终结他的独裁统治。不过历史可并非小说家，在承诺和权力面前，佛朗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胡安亲王是个威胁，绝对不能让他得以继承王位。
于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佛朗哥在王位问题上玩起了巧妙的政治游戏：为了增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安抚保皇派，他宣布国王的存在是“西班牙的传统”，并于1947年宣布西班牙为君主制国家；但是，佛朗哥却用了一个巧妙的称呼，“复辟时期”，来描绘自己统治下的没有国王的西班牙王国，并尝试以各种理由拖延胡安亲王的即位。胡安亲王不断敦促佛朗哥兑现自己的承诺，允许他回国即位，这些号召在西班牙国内引起了保皇派的响应和自由主义者的不满与抗议，于是他们遭到了佛朗哥的镇压——这就是所谓被佛朗哥镇压的“极右保皇派”的真正组成。胡安亲王愤怒地称佛朗哥是一个“非法的篡位者”，佛朗哥则恼羞成怒地撕下保皇的面具，称自己比胡安亲王更适合统治西班牙。
但是在时针指向60年代末的时候，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一方面，佛朗哥本人年事已高，身体开始渐渐衰弱，帕金森征的早期症状已经开始显现，对政权的控制力正如同他的生命一般悄然流失；另外一方面，在内战中失败的左翼从未停止反抗，一系列的地下组织在重重镇压中顽强存活着，尤其是在巴斯克地区，极左翼的激进分离主义组织“埃塔”正在崭露头角，并终将在几年之后炸死佛朗哥最器重的政治继承人，为佛朗哥独裁统治的终结敲响丧钟。
埃塔（ETA）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摇摇欲坠的局面下，如何找到合适的王位继承人以在自己死后继续维护这个法西斯主义独裁体系，并利用王室威望压制反抗声音，使王室真正成为自己统治的台柱，对于此时的佛朗哥尤为关键。在再三权衡之后，他选择了胡安亲王的儿子，胡安·卡洛斯作为继承者。佛朗哥期待，这个年纪尚轻的王子能被自己和自己的政治继承者轻易地摆布，成为军事独裁政权的拥趸和支柱。
胡安·卡洛斯也确实是这么表现的，他宣誓了对佛朗哥和佛朗哥主义政权的效忠，并且在任何公开场合不吝啬对佛朗哥的滥美之词，称赞着佛朗哥统治下西班牙经济的发展和各方面的提升，并积极参与佛朗哥政权的事务。他的这番做法毫无疑问令共和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大失所望，不过也因此而获得了佛朗哥的信任。这个老实的金丝鸟看起来会被轻松地养在马德里的宫殿里，让佛朗哥的法西斯帝国在佛朗哥死后继续延续下去。
然而，佛朗哥绝不会想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王子正在悄悄地会见西班牙的政治反对派的流亡领导人，并时刻保持着同自己那信奉自由主义的父亲的联系。
1973年12月，佛朗哥最器重的政治继承者和少数能在佛朗哥之外统领整个统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时任西班牙首相的路易斯·卡雷罗·布兰科，被激进分离主义组织埃塔刺杀，从而对佛朗哥的核心统治集团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而此时，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独裁者佛朗哥业已步入了风烛残年，在帕金森征的打击下多次丧失工作能力而住院。由于路易斯·卡雷罗·布兰科的死，胡安·卡洛斯事实上已无掣肘，从而轻而易举地从病重的佛朗哥手上一步步地接过了国家政权。
此时的西班牙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1973—1974年的全球经济危机 对这个国家造成了致命的打击，经济的危机引发了政治的剧烈动荡，罢工抗议层出不穷，由西班牙工人社会党甚至西班牙共产党所组建的工会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在加泰罗尼亚与巴斯克，分离主义者的声势愈发浩大，激进分离主义组织埃塔已经有了颇具规模的组织和武装，并变得越来越活跃。1974年，佛朗哥政权枪杀几名反对者的行为激起了世界公愤，全欧洲都发起了针对西班牙独裁当局的大规模抗议，瑞典、英国等国更是通过国家层面对西班牙进行施压，一切的迹象都表明，佛朗哥的帝国已经即将走向它生命的尽头，如果不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实现这个终结，那么自下而上的革命和内战，将会同1936年的那次那样再度撕裂这个国家，并且这一次，曾经在那场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将再也不会获得打着卍字旗的援助——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早在近三十年前便已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弗朗哥去世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景象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两天后，胡安·卡洛斯正式成为了西班牙王国的国王。而接下来的，便是那场堪称惊心动魄的西班牙民主转型。（全文完）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