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是失语的护卫,院墙高深。
风柳带不来下个九月的暴雨。
鱼从水漫金山里跳跃,飞还千里。
我从海里走来,一身淤泥。
“扑通——”浓绿色的水花飞溅,溅到四周同样肮脏的墙壁上。
李不白背倚着灰色的水泥墙,把手里刚从墙上扣下来的墙皮扔进楼梯拐角处的蓄水池。
蓄水池外壁爬满青绿色的苔痕,苔痕顺着墙角蔓到盘着整个小院子旋转的楼梯梯角,棕锈色拔起的铁扶手像皴起的群山。
二楼的门遭人推开,吱嘎一声后晃晃悠悠归位。
穿着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挡住门,对着李不白骂道:“你要是再在这里学——学精卫填海搞我的鱼池,你就给老子滚出去。”那中年男子将学字拉长,甚是思索一阵才接着说到。
“老刘,你这池子里早就没得鱼了。”李不白拍拍手,仰头对着老刘,挤出个难看的假笑。
“滚你娘的傻卵,有没有鱼你也莫给我搞事情。”老刘倒是不显得多讨厌他,只是语气不好听,“今遭又来找我做啥子?念你那臭酸诗嘛?”
“我又写了一首。”李不白从兜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涂改的痕迹,“我念给你听一哈。”
“蔷薇是失语的护卫,院墙高深。”李不白身子有些拘谨,双脚用碎步在原地挪动。
“风柳带不来下个九月的暴雨。”老刘手肘支着栏杆,把下巴放在掌上,居高临下看着李不白。
“鱼从水漫金山里跳跃,飞还千里。”李不白念着念着皱起了眉头,那张皱纸举得离脸更近了些。
“我从海里……海里走出,满身……污泥。”李不白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嘴里念念不绝,“不得行,我从海里,走出,走出……”
“有咯。”似是灵光乍现,李不白一掸破纸,“我从海里走来,一身淤泥。”
“咋样嘛,老刘。”李不白谄媚地抬头。
“不咋样嘛。”老刘摇头,“我听不懂。”
“诗人写的诗,都蛮惨,都蛮悲伤。”老刘笑着跟李不白说道,“你又不惨,你又不悲伤,你写不得诗,快罢了吧。”
“那你跟我说些惨事嘛。”李不白踮起脚尖,扯着喉咙回击般喊道,“老刘,你老婆偷汉儿,遭逮住,领着娃儿跑回娘家,现在不得回,算不算惨事来。”
“日你娘个卵。”老刘不生气,从栏杆上起来,扫了扫胳膊肘,拍了拍栏杆,“你上来,我跟你说,说些惨事。”
李不白把皱巴的纸塞回裤兜,抓着栏杆三两步上到二楼,问老刘:“进去说蛮?”
“进去吧,进去吧,我炸了些鱼仔,边吃边说。”老刘将他轻轻推进屋里,跟着进去,反手带上吱呀的门。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支起来的折叠桌,上面放了些吃食和垃圾,头顶老风扇呼呼旋转,把腌臜味吹满全屋。
“吃些?”老刘一屁股坐在床上,跷起来的脚差点把桌子踢翻。
“不吃。”李不白站在风扇下,抬头看,风扇上偶然落下一块灰尘,正掉在他鼻尖。
“听故事蛮,等我一哈。”老刘抓了抓头发,回头在凌乱的床铺上找着什么,翻找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小瓶酒来,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泫然欲泣,皱眉,然后吐出一口劣质的酒气。
“过来坐。”老刘拍了拍身边的床,把被子往里扯了扯。
李不白坐过去,刚坐下,老刘扯过被子将他的头蒙上,把他整个人压在床上。
拳头如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
“日娘卵!”老刘边打边骂,边骂边哭,眼泪也像雨点一样落下。
李不白蜷成一团,尽量保证老刘的拳头打在肉多的地方,也不叫,也不挣扎,只在打的痛了时才闷哼一两声。
老刘打得累了,坐在床上,吁吁地喘着气。李不白双手撑开,仍然让被子蒙着头,安静地躺着,只有腹部的起伏还能证明他活着。
“我老婆,没带着娃儿回去。”老刘用力抽了抽鼻子,揉了揉眼睛,“两个,连带着那个男人,一齐死了。”
“我老婆带着我的娃儿,跟那个男人出去约会,路上出了车祸,一个没得救活。”老刘闭着眼睛,用力地闭着眼睛,深凹下去的眼眶周围皮肤皱缩在一起,仿佛这样,眼泪就没法从这片沟壑纵横的地方逃出去了,“我老婆,还活着的时候借了七十万给那个男人做生意,赔了,还欠了不少。这些事,我不晓得,人家找上门讨钱,我没办法,把房子卖了。”
“这次出车祸,他个人的保险金,刚好够赔他自己的欠款。”老刘声音颤抖,带着哽咽和恨意,“他就是想死!”
“我去找过他老婆,带着孩子,孤儿寡母,有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老刘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捏出咔咔的响声,随后他叹了一口气,足有十几秒那么长。
“我到现在,还了快一半了,等到都还完……”老刘突然苦笑,轻轻叹口气,“或许我等不到那天,就先死了。”
李不白不吭声,用手把蒙着脸的被子拿开,坐起来,轻轻拍了拍老刘的肩膀。
“不会的。”李不白坐在他身边,微微躬着身子,额角有一丝冷汗钻出,“不会那样的。”
“你不懂。”老刘自顾自看着前面狭小杂乱的屋子,“你就是个娃娃。”
“我不是。”李不白抬手擦了擦汗。
老刘转过头看他,嘴里问了他一些什么,可是外面突然下起大雨,就在那转瞬之间,灰暗的云把无数雨点从天上推下,重重地砸在屋顶上,砸出清脆的噼啪声。
李不白在屋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雨转瞬来,转瞬也停。
云将散未散,蓝白色的天放出一轮惨白的日头。
李不白走到楼梯拐角,老刘叫住他,倚在刚下过雨逸散出铁锈味道的湿润的栏杆上。
“李不白。”
李不白抬头看他,似雾气一般朦胧的日光打在他脸上,把他紧缩着的皱纹刻画的更加立体。
他突然觉得老刘有点不像真实的人,更像是某种幻影,或者某些心声,亦或是不真实的其他样貌。
“我那池子里,有鱼。”
“啥子?”李不白看向那早已泡的发绿的水池。
一只小蝇落在水面,下一刻就被拖入水里。
波纹在水面慢慢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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