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我心悠悠
01
从初唐四杰,整个唐诗,甚至中国诗的历史长河看,陈子昂都像一位引吭高歌的男高音。
套用《咏蛙》中的诗句: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毛泽东
陈子昂之后,是唐诗的春天,是王昌龄与高适,李白与杜甫……
诠释《登幽州台歌》的文章,不说汗牛充栋,也是数不胜数。而我,只说陈子昂的孤独与泪水。
02
先看“悠悠”二字的意思。
深思、忧思的样子。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诗经· 郑风· 子矜》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诗经· 邶风· 雄雉》
这里从日月天地的古老悠远,到生命个体的深切忧思,全都蕴藏其中。
天地苍凉无情,而我深情无限。
遥远、长久的样子。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宋玉《九辩》
在这亘古如斯的漫漫长夜里,接连受挫的陈子昂,心中当然有无尽的伤悲。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 王风· 黍离》
立于幽州台上,面对悠悠天地,诗人或许会有“此何人哉”的追问与悲叹。
远行的样子。
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诗经·小雅·黍苗》
即不见古人,又不见来者。
我想,在这无限苍茫之中,诗人一定有悠悠远行,去见古人,遇见来者的念想。
03
闲静的样子。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王勃《滕王阁诗》
表面上看,幽州台上的陈子昂,唯独不会这样安闲暇适。
然而,当你把“闲云潭影”“物换星移与“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联系起来,便有了一种时光流逝,时空苍茫之感。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叶倩文《潇洒走一回》
你我本不过悠悠天地之间,一匆匆过客。
仅此一句“念天地之悠悠”,凉意已生,悲意已成。
01
诗人,悲凉之意何在。
这要从开篇两句说起: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古人谓谁,要从题目说起:
幽州台,燕国时昭王所筑黄金台。
因昭王置黄金置于台上,延请天下奇士而得名。
不久,召来乐毅等贤豪之士,昭王亲为推毂,国势骤盛。
如今,象燕昭王一样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的明君,再也见不到了。
诗人心中渴望出现的后贤,又还没有出现。
所谓“往者余弗及,来者吾不闻”(《楚辞·远游》),所谓“前贤”已远,“后贤”未至,其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惆怅中的孤独跃然于纸上。
02
蓟北幽州台上,诗人放眼山河,思绪万千。
或许想到了大破齐军的乐毅,或许想到了北征乌桓临石观海的曹操,而他在武攸宜帐下,竟无用武之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有对时世的感伤,也有诗人孤独遗世、独立苍茫的落寞情怀。
如果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表现了诗人时间上的孤独,无论前朝,还是后代,都无与我相知的人。
那么,“念天地之悠悠”,则表现了诗人空间里的孤独,纵然天地悠悠广阔无限,此处却只有我孤独一人。
于是,无限悠长的岁月里,无限寥阔的大地上,站着一位落寞的诗人,吟唱着苍凉,也慨叹着孤独,又因苍凉与孤独而潸然泪下。
这是绝对的无可解脱的孤独,是时间和空间交汇处的孤独,这孤独以浩瀚天宇和苍茫原野的浑然交融为背景,无限辽阔,无限苍凉。
要探究陈子昂,这男人的孤独。
先要读其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二》
兰是兰花;若,是杜若,也是一种花。
春夏之交的兰若,是屈原《楚辞》里最为常见的两种花。
秀美幽独的兰花和杜若,在现实的摧逼之下,摇落凋零。
这“岁华”“芳意”中,掩藏着诗人年华流逝,知音不遇的感伤。
想起了卢照邻: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曲池荷》
想起了席慕容: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一棵开花的树》
秋风早至,花瓣零落,生命情感,意志品格,所有的美好与芬芳,无人看见,无人欣赏,意义何在,价值何在?
04
而陈子昂不同于卢照邻与席慕容者,在于诗人不止以兰若自比,寄托美好的情怀。诗人止性情品格高贵,而且颇有政治才干: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三十五》
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诗人,不但屡遭排挤压抑,报国无门。还因言论切直,以“逆党”之名下狱。
后解官回乡,父死居丧期间,射洪县令段简受武三思指使,罗织罪名,押其狱中,迫害至死。
木心说陈子昂有“魏晋风度的精神苗裔”,在我看来不止于此,他的精神里,有诗经与楚辞的因子。
因而,这孤独里有一种精神的高贵。
05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中间,是谁。
当然是诗人自己。
在这孤独的时间里,我看见一个百感交集、心事苍茫的感伤者,也看见一个上下求索、孤高自负的独行者。
毫无疑问,陈子昂是诗坛上的孤独侠客,他一人一剑,在初唐与盛唐之间继往开来,终于用理论和创作廓清了宫体诗的浑浊污垢,开辟了通往盛唐的康庄大道。
因之,他的孤独里又有一种精神上巨大的力量与高度的自信。
回归到整首诗。
最妙的在一“念”字和“独”字。
独,意味着孤独。然而,陈子昂的孤独绝不是孤单,而是一种强大。
世界上最孤立的人是最强大的!
--易卜生《人民公敌》
再来看“念”字。
念兹在兹,释兹在兹。
--《尚书·大禹谟》
诗人所念念不忘的,是他天地时空中的孤独,是他孤独里的高洁、高贵,是孤独中的自信与力量。
这孤独是独酌的一杯酒,吸残的一根烟,喝剩的一杯茶,未弹完的一首曲。
夕阳下,幽州台上,彷徨孤独的身影。背负的是宿命,不灭的是渴望,追求的是亘古与永恒。
01
这一切,让人禁不住随诗人“怆然而涕下”。
这里的“涕”指眼泪。
试着想像诗人流泪的样子。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感伤已之不遇,叹息着流泪,这是我所想到的幽州台上的陈子昂。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诗经·陈风·泽陂》
为知遇之美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转而涕零如雨,涕泗滂沱,可见其悲其痛之深广。
写作此诗的陈子昂,年近不惑,却如孩子样的痛哭流涕,其伤痛孤独可想而知。
02
再说“怆然”一词。
怆,伤也。
《说文解字》如此解释。
这里的怆与伤,既可理解为弱者受伤后的孤独,也可理解野狼受伤之后的嘶叫与长嚎。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史记·项羽本纪》
兵败垓下,悲歌慷慨的项羽,其泪水之中,有怨恨,有不甘,有千载不平之余愤,那是一种让人无限伤怀,又不敢仰视的英雄的泪水。
无论从其生命遭遇,还是历史地位来看,陈子昂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悲剧。
然而,陈子昂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文人,其超然的孤独,大气的自信,更象一个仰天长叹的英雄。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陈子昂的孤独与泪水,总让我想起辛弃疾,想起他孤独的登临,登临之时的泪水。
03
渴望建功立业、有所成就的诗人在已往之不见,来者不可追的背景下,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绝境地所激愤,发出了《楚辞》那个时代空前绝后的声音: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远游》
因之,幽州台上的陈子昂感念天地,怆然涕下。
或许,这种英雄天才的孤独与泪水,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陈子昂的孤独是英雄式的,虽然带着泪水,却穿透了岁月,直抵今天。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
匆匆,匆匆
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
人生本有尽,宇宙永无穷
--胡德夫
以《匆匆》喻之。
如果说《感遇诗》是悲叹“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是一种个体的感伤。
那么,《登幽州台歌》则哀叹“人生本有尽,宇宙永无穷”,失路英雄陈子昂孤独而自负,为天下所有不遇之人长歌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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