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离两嗟怨
０１
昨天，写到幽州台上的陈子昂。
洪荒之中，时光之间，惟余其一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禁不住悲怆凄然，写下盛唐先声。
后有“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诗人最终回到纷繁的人间，感伤无限。
０2
想起弘一法师，其《送别》似乎入选初中教材。
李叔同才情极高，日本留学回来……
孑身潜往杭州灵隐寺剃度受戒。两个妻子赴到飞来峰下，丈夫已经坐关了。
坐关是自愿的禁闭，由当家和尚亲手在斗室的门上贴好封条，到期方可启封出关，饭盂水罐从一小窗口递进递出。
当时李家两位夫人在“关”前双双跪地嚎啕，苦求夫君回心转意……一天一夜，里面寂然不答半句话——此心已决，誓不回头……
－－木心《爱默生家的恶客·圆光》
苏轼被贬黄州期间，曾作诗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人生尘世间，总有无尽的烦忧。而情感带来温暖的同时，总有无法摆脱的羁绊。
想起弘一法师同一时期的苏曼殊：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李叔同苏曼殊，他们终于离家而去。
然而，只要人在尘世，这些牵牵绊绊，终究无法完全忘却。
一如有人问苏格拉底，是否应该结婚，他回答说：两种选择都会后悔。
０3
想起，弘一法师示寂前不久，曾与人同上雁荡山，并立岩巅，都不言语。
忽然：
赵老伯发现弘一的眼中的微茫变化，不禁启问：
“似有所思？”
“有思。”弘一答。
“何所思？”
“人间事，家中事。”
－－木心《爱默生家的恶客·圆光》
如若，人生重新来过，弘一重新选择，我想他在后悔中，一定决绝如初。
即无法忘怀，又疏离其间。
意志坚定如李叔同，道行如此高超，依然无法忘却尘俗。
凡庸如你我者，当然，更无法逃离这悖谬。因而蒋勋说：
人活在世间有两个难题，一个是宇宙之间“我”的角色，一个是人间情感中的角色。
－－《蒋勋说唐诗·第二讲<春江花月夜>》
二、闺中他乡两相念
０１
下面说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此四句，第一句是横向的阔大，第二句是纵向的生长。
三四句，则月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种写法，唐诗中随处可见：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塞上》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最妙的是香菱对此句的赏析：
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
谁知我昨日晚上看了这两句，到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０2
我想，张若虚，定是飘泊在外的游子.
春天，某个夜晚，站在江边，月光之下，看见连天的江水，即景抒情。
何处春江无月明!
其实是诗人内心汹涌而澄澈的情思。
所谓：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千江澄明的月色，万里无云的青天，都是作者思绪的投射。
那月色如此明亮，以至“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江天无纤尘，唯有空中孤月皎皎。
正是：“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那沐浴着月光的诗人，瞬间，又成了深切的哲学家。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人，仿佛回到宇宙洪荒之初，去追问生命的本质和源起。
人，何时见月。
月，何时照人。
０3
中国，古典诗词中，月一直是阴柔的女性的。
因之，也可以从狭义的角度来读：
这温润的女子，初遇何人，又是何人初遇。
不知，她默然默含情着，等待何人。
而那，孤独的游子，站在江边，目送流水，无限怅恨。
想来，也有过热烈的爱情，那胭脂泪，徒留人醉。
只是，此刻，我独立江头，正恁凝愁：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因之，张若虚，既苦苦纠缠于自我在宇宙之间的定位。
同时，也打量着自己在情感中的角色。
诗歌，不由地转入对尘世爱情的写影。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她会知道，此刻，正有个男子，孤独的记念着她吗：
偶然两句，只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黛玉听了，到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他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此时的她，正因这月色而恼。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多情的月色，从来撩人愁思：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李白《子夜吴歌》
如若是秋日，还可与他寄去寒衣。
这春夜良宵，愁情无寄，不如追逐明月，随他而去：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不食人间烟火的李白，为朋友尚且如此多情，更何况那闺中的少妇。
０4
如果，前面是写女子。
下面，是诗人的自怨自嗟：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一年一年，又是冬去春来，春来春又去，真真个：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柳永《八声甘州》
再不归家，那闺中的红颜，春尽花将落。
面对明月，那摇荡的情思，坠落的月光，铺满满面，无可排遣。
古来诗词，今昔悲情，一时凑泊而来，尽集心头。
再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
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０5
多情的诗人，也如多情的少妇，内心迷惘一片，清情无处可遁。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情人无限哀怨，家乡如此遥远，而我他乡滞留。
眼前，唯有这浩浩荡荡的江水，浩浩荡荡的月光，漫漫长长的春夜。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
－－王僧孺《捣衣》
只是，鸿雁已然长飞，鱼龙依旧在水。
我之，寸心尽素，谁可寄之，谁可知之。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这两句的解释，历来注家各有不同。
此处的“度”，可解为度过、渡越。
此处的“文”，即纹理、花纹。《礼记》所谓“五色成文而不乱”。
如此，两句可解释为：
鸿雁长飞，光影长留。
鱼龙潜跃，水波成文，波纹长存。
然而，此时之情，此刻之思，在我写下的时候，必然永在。
０6
人思春花落，月下春心明。
那美好的春，那浩荡的江，那凋零的花，那澄澈的月，那迷朦的夜……
在诗人笔下，如此温润明净，照彻千古，及至“孤篇压全唐”。
因之，诗人闻一多称其为：
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宫体诗的自赎》
一种明月，两处闲情。
明月长在，人各分散。
此种悲情，无止无尽。
张九龄有诗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望月怀远》
虽然，世情薄，人情恶；人成各，今非昨。
然而，然而：
只要有一双真诚的眼睛陪我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受苦。
——罗曼·罗兰《欣悦的灵魂》
只要有一个真诚的诗人为我写诗，就值得我为爱受苦。
所谓：
春江酒，花月杯。
夜中诗，青春情。
送别张若虚。
青春的盛唐，瞬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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