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苍老穷苦潦倒依然不放弃“虚荣”，依然追怀过往瞬间美好的玛蒂尔德，是可以以梦想为之命名的。
遭受生活的重重艰难，在为偶然的小事所败坏之后，依然不放弃“虚荣”的玛蒂尔德——
我称之为死不悔改的玛蒂尔德，执著梦想的玛蒂尔德。
壹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人生。
——路遥《人生》
一九九四年十月……
我的中师同学，都在全县各中小学教书。
本来，我也应该如他们一样，在那所已经做教师一个月的中秋初中的校园里，继续我的农村教师生活。
然而，在此之前的秋忙假期里——
那时，在农村，每年秋季收获庄稼的时候，会有为时三五天的忙假。
在那一假期里，发生了一件当时看来极为平常的小事。
中师同学黄珂，邀我去市里找地区教育学院读书的同学苏君玩两天。
虽然做了教师，毕竟还是十七八岁刚出学屋门的孩子——玩心未泯。
于是，我们坐上大三轮——
那时，镇里通往县城的公交，只有装上帆布篷的三轮车——赶往县城。然后，搭火车去往宿州。
整个校园空无一人，教院放假——我们扑了空。
再搭火车返回县城，小旅馆里糊弄一宿。还是大三轮，直奔城北——相传是神笔马良故乡的马良。
那时的我们就是如此执拗，非要见到班里唯一一个推荐到教院读书的同学不可。
侃大山，喝酒，聊天。
酒桌上，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预科”。
通俗地讲，就是先上车后买票——先进学校读书，来年参加成人高考。
读书、毕业和正取生一模一样，唯一区别只在于晚一年拿到毕业证书。
马良回来，我便开始了行动——
与教办室主任一个庄的姐夫一起，去尉传礼家中，表达了自己想要继续读书的愿望。
然后，电话询问教院招生办。
一切，尘埃落定。母亲，跑到陈寨西边村子最好的裁缝那里，给我赶了两身衣服。
于是，工作一月之后，我一人拖着一大木箱，去往开学已经一月的宿县地区教育学院报到了。
进校不久，在附近的“青草地”书店里，偶然遇见路遥的小说集《人生》，便淘了回来。
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起阅读《人生》的情景——
从《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开始读起，记忆里只读了一会，食堂便开晚饭了。
打来晚饭，坐在下铺的床边，一手拿着包子，一手翻着《人生》——
不觉，翻到开篇那段引自柳青《创业史》中的文字，心中顿时感慨万端。
贰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一个境况呢？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莫泊桑
因为，同学极偶然的邀约；因为，姐姐婆家碰巧和主任关系很好。于是，误打误撞地，我走进了教育学院。
然后，绕来绕去的和黄老师成为同桌，接着是再一次成人高考后的省教育学院，接着是百转千回之后来到这所学校。
所以，一读到上面这段话的时候，便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触。
所以，在讲堂里，我会和学生们一起探讨偶然的事件对于人生的影响——
那时，《项链》还是高中语文必修教材的篇目之一。
后来，因为几件极其偶然的小事，我的生活又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偶有“成全”，更多的是“败坏”。
所以，这么多年里，我一次一次的重新阅读《项链》，并以此审视自己所走过的道路，所做出的选择。
此刻，当我安静的坐在这酷热的丁字楼——
这座，已经存在了一百零八年的丁字楼，在我走进这所学校的二十二年里，几乎天天从她的面前经过，只是从来不曾想到，某一天她会与自己发生深度的关联。
在不知逃往何处写字的迷惘之时，她兀然立在自己面前，不过须臾之间，便决定往后余生漫长的时间，与之共度。
搬进来的第一天，便从借用屈原“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改写的“兰芷澧沅，思而有言”的网名中拎出两个字，将她命名为“丁字楼澧沅居”。
无从知晓，这偶然的遇见，这突然闯进来的她，将在未来扮演怎样的角色，占有怎样的历史地位。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然走进我的生命，已然深深地契进我当下的岁月。
“澧沅居”背后三四十米远，是长长的教学楼，楼里是坐在空调教室里我的学生，还有我办公室的同事。
“丁字楼”前面一二米之隔，是早早装上空调的行政办公楼。
此刻，我坐在这古旧酷热的“澧沅居”里，望着二十多年前，一个人都不认识就独自闯进的办公楼——
省教院毕业后，发了疯的想要离开那所我领了四年工资，却只工作了两个月的农村学校——
中师毕业教书一个月，本科毕业又教了一个月——
后一个月里，先是农村高中询问，然后是县城二中讲课通过，最后跌跌撞撞地以两三个小时的时差获得讲课资格。
然后，在开学一月之后，撞进这所省重点学校。
如果，不是极偶然的进入地区教院；
如果，还是那一人给予我的两三小时的时差；
如果，不是偏激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拗性格。
一切，未可预知。
一切，都要重写。
回想，这些过往的时候，一个场景跳了出来——
叁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
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关丽，多么使人倾倒啊！
再次重读这段文字，突然明白人们一直不肯撕下玛蒂尔德“虚荣”标签的原因了。
如果，最初的虚荣——对“高雅和奢华的生活”的渴望，可以称之为梦想的话。
那么，付出了十年艰辛十年青春的玛蒂尔德；见了棺材依然不肯落泪的玛蒂尔德；依然回想当年那个舞会，回想舞会上风光美丽的玛蒂尔德，真可谓是——
虚荣到家，死不悔改的玛蒂尔德。
然而，虚荣是什么，具有怎样的特点，和欲望、梦想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看来，虚荣和梦想不过欲望的两面，是世人对欲望的不同命名——
失败的欲望叫虚荣，成功的欲望是梦想。
除此而外，还有一种多年坚持撞了南墙誓不回头的虚荣，虽然最终失败，却依然可以把它称之为梦想的。
一如容颜苍老穷苦潦倒却依然不放弃“虚荣”，依然追怀过往瞬间美好的玛蒂尔德，是可以以梦想为她命名的。
遭受生活的重重艰难，在为偶然的小事所败坏之后，依然不放弃“虚荣”的玛蒂尔德——
我称之为死不悔改的玛蒂尔德，执著梦想的玛蒂尔德。
一如偏激执拗和执著坚持之于欲望一样，能够在数年或数十年里，为某一欲望一直执拗着不肯放手的偏激，同样是可以命名为执著的。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写作之前每每翻阅的《文学回忆录》，想起我私下里称为师尊的木心，弟子陈丹青在《后记》里这样描述他——
他承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妄想，满心狂喜，写成《诗经演》三百多首；新世纪，每回走去看他，他总引我到小阳台桌边，给我看那些毫无用处的新写的诗。
在与笔记再度相处的半年，我时时涌起当初即曾抱有的羞惭和惊异，不，不止于此，是一种令我畏惧到至于轻微厌烦的心情：
这个死不悔改的人。
写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未完待续
明日请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