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如果,写作不过“思”与“诗”的两端。
那么,阅读就是对文本思想与诗意的认知和解读。
从初入教坛,不知教书为何物的小鱼小虾,在文学与教学这条大河里经过多年的优游历练,终于摸到了一些门道,对何谓“逍遥”多少有了一点感悟。再教《庄子》,别有感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逍遥游》开篇八字,叙述的极为平常,翻译成现代汉语更是没有一点味道,因为“诗”正是翻译中丢失的东西。
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北冥”,这里“冥”作溟,海之意。传说北海无边无际,水深而黑,故称“冥”。
阔大的北海之中,肯定不只一条鱼,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庄子专门拎出一“鲲”来写,可知其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果然,这是一条大到超乎我们想象的不知有几千里之大的鱼。几斤,几十斤,数百斤……盛在碗里,盆里,屋子里……是我们经验的极致。
然而真正的大鱼必须养在大海里,只有大水才养得了大鱼;真正作为鱼之代表的大鱼,其实生活在我们日常认知之外。
这样的大鱼,在庄子《外物》篇里亦有描述:一位姓任的公子以大钩巨绳,五十头肥牛作饵,鱼吞钓饵之时——
鹜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任公子得到这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样的鱼当然不会甘心于大鱼的状态,某一天,“突然”鱼化为鸟。
少时,未读《庄子》之前,虽然也知鲲鹏二字,以为“鲲鹏”不过一只大鸟,忘却还有“鲲”鱼的存在。从词语的传播和流行上看——鹏飞,鹏举,鹏图,鹏程万里,凤翥鹏翔等等,可知人们更偏爱“鹏”而非“鲲”字。
我们常说化鲲成鹏,没有鲲,何来鹏。我们常常偏爱后者,而忽略了成鹏之前的鲲。
或许不是所有的鲲鱼都能化成鹏鸟,但想要化成鹏鸟必要先成为鲲鱼。因为,不是所有的鱼都叫鲲,或者都是鲲。
而鲲只有在化而为鹏,只有奋发而起时,方才真正展现出它全部的美——其翼若垂天之云。
古人造字,把“羊+大”命名为“美”,从庄子的角度说,或许大鲲方才为美,鲲化为鹏,奋起而飞方才为美。
写至此处,突然想起《老人与海》中的一段文字——
当“老人拼尽他最后的生命,将鱼叉扎入了大鱼胸鳍后面的鱼腰里”,那条大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最后的搏斗里,在死亡降临之前,展现了它全部的美,让对手为之惊叹的美——
大鱼生气勃勃地做了一次最后挣扎,它跳出水面,跃向天空,把它的长,它的宽,它的威力和它全部的美都展现出来,而后,“轰隆”一声落入水中。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冥是一个怎样的所在,“穷发之北,有冥海者”。“穷发”,指传说中极荒远的不生草木之地,那么“穷发之北”则更远更为荒僻,甚至是蒙昧。
这样的大鱼怎会甘心老于北冥,“海运”之时,它便往南冥迁徙,它之迁徙并非如人类那样以脚以车马,而是以翅翼以高飞以六月的大风。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即便它是一条如此之大的大鱼,即便它已经化而成鹏,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想要离开北冥,依然要有所凭借,有所等待。
那载它去往南冥的大风来自何处?
大风来自海运,因为“'海运’者,海动也……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宋代林希逸)
一如“春江水暖鸭先知”那样,能够最敏锐地觉察到海动气息的莫过于海中之大鱼,对于这场必然降临必将载入生命史册的大风,在鹏鸟还是一只大鱼,甚至未曾长成大鱼之前,它便一直在体察感受期待等候。
因此,大风一起,它便击水三千里,扶摇九万里,背负青天,朝南而飞。
贰
对于鲲鹏的描写,庄子止于此处。
这里,庄子截取了鹏鸟一生的三个横截面进行描述——
一是它为大鱼时的情状,一是刚刚化而成鹏的状态,一是乘风奋飞一刻的壮阔。
然而,作为读者,有些问题还值得我们追问。
其一,如果说鹏之前生为鲲,那么鲲之前生或者前传又是怎样的,它是如何从一条小鱼成长为北海里的那只大鲲的。
庄子不写,因为那不属于他关注的范围,只有为鲲的大鱼才能进入他的视野。而我们却应该更多的追问要如何才能成为那条鲲鱼,要更多的把精力灌注于成为大鱼之前无人过问的寂寞时光。
其二,虽然飞上九万里的高空之后,很难有什么可以阻拦鹏鸟的南行。然而,如果去往南冥的路途过于坎坷漫长,鹏鸟是否会经历精神危机,遭遇自我的怀疑,受到诱惑而中途放弃……
其三,当终于抵达在它还是小鱼之时就心心念念的南冥,南冥是否如想像中一样美好,它是否会有失望。长久以往,南冥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北冥而被厌倦。
一如西天取经队伍里有悟空、八戒、沙僧和唐僧一样,鹏鸟去往南冥既需要有偌大的翅膀,超强的能力,坚定的意志,也需要战胜自身的懒惰懈怠,各种本能的欲望,经历无数劫难,方才成功。如若无法抵达南冥,大鹏便不是真正的大鹏,便不能以鲲鹏的名号流传于世。
如果南冥并非真正的天池,并非它所期待的存在,或者某一天南冥成为另一个不毛之地的北冥,那么,对于真正的鲲鹏而言,只不过让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再一次重演,如此而已。
过去,已经完成。未来,还在路上。
此刻,让我们暂且沉醉于大鹏展翅九天的恢宏壮美,让我们尽享生命此一时刻的激动与安宁。
正如徐迟在《<瓦尔登湖>译本序》中所写——
一个新生的日子在他的面前升了起来……
尽管芝诺的血肉之躯还是要去航海呵,去翻船呵,去受风吹浪打的苦呵,然而芝诺这个真正的人,却从此以后,永远航行在一个安安静静的海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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