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渔人不能重回桃源——重读《桃花源记》

渔人，为何不能重回桃源？

再读《桃花源记》，这个念头重又冒了出来。

或许，这不止是我的疑问，也是阅读此文者一直想要追寻的答案。

         

后世所以赓和之作，代不乏绝——从王维的《桃源行》，韩愈的《桃源图》，刘禹锡、王安石的《桃源行》，到苏轼的《和桃源诗序》。

直到“世外桃源”成为民众心中理想国的代名词，直到“桃源”小区、住宅遍地开花。

虽然，人们对此魂牵梦绕、津津乐道，一直未有明白，渔人无法重回桃源的原因所在。

         

1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所谓“扶”即沿着，“向路”即旧时向前的路，“志”即作标记。

由此可见，离开桃花源之初，渔人便有意重来。

然而，同一条路，渔人即便走了两次，并且做了标记，只是赶到太守那里报告一下，旧时标记仍在，却迷失而不得其路。

         

如果说桃源之中，渔人只是生活了数日，无法找到尚可理解。

再看蒲松龄的《翩翩》，罗子浮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携子前往寻找，却是——

黄叶满径，洞口云迷，零涕而返。①

         

正如作者的感慨——

如果说“餐叶衣云”的翩翩、花城是仙人，看她们闺房中的戏谑欢笑、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又和人世无异。

为何，故地重返之时，却又“云迷洞口，无迹可寻”。

再看，陶潜所写桃花源人，设酒杀鸡、言谈举止、饮食晏休，均与常人并无不同，为何桃源不可复回。

         

2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从头说起——

来看武陵渔人，何以有此一段奇遇：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这里的“忘”，写其专心捕鱼，无意路程的远近，又暗示他所行甚远，就在这种专注于鱼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下，忽有奇遇。意即下文的桃花林，是他于无意中得之而非于有意中求之。

也就是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景，或者美好的人生际遇，只能得之于偶然的机缘，而非刻意的寻求。

         

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甚异”与“忽逢”相互照应，写渔人见到桃花林时的惊异神情。

“欲穷”是心理，“复行数十步”是行动，二者把渔人急切的心情、积极的行动全都写了出来。

后面经由小口狭道，写到“豁然开朗”，又把柳暗花明的意味映带了出来。

         

这一切和恋爱似无不同——

某一日，当你闲极无聊或是专注某一情景之中，猛一抬头，见一女子，皎皎兮若明月，袅袅兮若云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双眸对视，一见钟情。

然而，这只是林中的微光，故事的萌芽，一切还要经过一个漫长幽微的过程，最后两情相悦，大相欢爱。

         

正如初恋不懂爱情，这种电光石火的爱情，也如昙花朝露那般倏然易逝——

无论因为父母家庭、相貌经济、工作地域，还是彼此性格的原因，你们不得不暂时分开。

那么，是否还能相见，是否还要相见。

         

如果，让彼此分开的那些原因，未能排除尽净，再见仍会分开。

所以，有些爱只能经历一次——

这是《罗刹海市》中龙女对马骥所言“情缘尽矣”的原因所在；

         

所以，有些地方无法重回——

这是《翩翩》中罗子浮故地重回，只见“黄叶满径，洞口云迷”，只能“零涕而返”的原因所在；

       

所以，有些人无法再次相见——

这是渔人违背桃源中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带着太守所遣之人前往桃源，而迷失其路的原因所在。

         

换而言之，此时的渔人已经不再是当初无意之间进入桃源的那个渔人。

因此，桃源拒绝了渔人的重回与相见。

正如，席慕蓉对曾经爱过的那人所言——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

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

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②

         

3

爱的美好结局，并非再次相见——

而是，因为你，因为这一场爱：

我爱上这个世界，爱上了自己。

         

因为这一场爱，因为这一段同行的旅途：

让你懂得了爱，学会了爱——

爱，不是抽象的名词，而是具象的动词。

爱，不是藐姑射山上“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

我们常把喜欢的人称之为男神或女神，根本原因在于：

我们是凡人，渴望神的救赎，从而把本该自己修正的问题交给了对方来担负，借以逃避自身的责任。

         

爱，意味着接纳——

接纳性情温柔的她，也接纳她极坏的脾气；

接纳他的昂扬奋进，也接纳他的失意落败。

         

爱，意味着成长——

抚慰他的失意落败，也助力他的奋进昂扬；

接纳自己的坏脾气，也努力你的温柔优雅。

         

接纳与成长的前提，便是理解。

而理解，恰恰是爱的唯一别名。

如此，无论见与不见，爱都在彼此心间流淌。

否则，白发如新，彼此陌生，纵是举案齐眉，到底心意难平。

         

所以，张定浩说——

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爱情的发生，而是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③

当漫漫长夜，星光灿烂；当你寂寥的人生熠熠生辉。

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便在人世之间；

那“与外人间隔”却怡然自乐的桃源世界，你便不必四处寻觅。

         

最后，以无名氏《旧题苏武诗四首（其三）》作结——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或不相见，死当长相思。④

         

注释：

①李伯齐徐文军选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

②席慕蓉《七里香》，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10；

③张定浩《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

④《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01。第三句原文为“生当复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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