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物只是行动着，至于其行动背后的动因，他从不深究。他说：
“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完全是用外部生活显示的，这便是长篇小说或者短篇小说中的心理学。”
这段文字，是我在毛姆的读书随笔《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中遇见的，也是他所认同的莫泊桑的观点。这个观点所适应的范围，绝不局限于小说，在诗歌散文中同样存在这样的道理。
01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以上四句，是陶渊明想象回家之后的场景。
“载欣载奔”的“载”字，山东版教材解释为“且，又”，翻译为“一边高兴一边跑过去”；人教版旧版教材翻译为“一边高兴，一边奔跑”；新版解释为“语助词”，翻译为“满心欢喜地向前飞奔”。
再来看人教版对《诗经·氓》“载笑载言”中“载”解释：“助词，用在句首或句中，起加强语气的作用”。
其实，即便“载”字可以理解为“且，又”，但它常常用来表示两个动作的同时发生，比如“载歌载舞”。但极为明显，这里的“欣”无法称为一个动作。
因此，这里可以从内外两个角度来理解：因为内在的欣喜，所以才有外在“飞奔”的举动。此时四十一岁的陶渊明，仿佛一个离家半日的孩童，远远看见家门，便高兴的飞奔起来。
关于后面几句，似乎与前文“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描写有些矛盾，也有人提出疑问说，陶渊明辞官之后，一家人没有了生计，他如何那般高兴？
恰巧读到刘墉《随笔几则》中的一段文字，可以用来解释诗人此时的心境：
每个从“战场”回来的人，都希望迎接自己的是拥抱和亲吻，希望看到的是家人衣食富足，孩子又长高了，父母依然健朗，爱人笑容灿烂。这时候即使伤口疼痛，也容易隐藏与遗忘。
此时，从官场——也可以说是“战场”归来的诗人，因为内心的喜悦，那些生活的困顿，现实的烦恼，在这个瞬间全然都被忘却。我们也应该允许这样一个纯粹的诗人，在某一个时刻完全的耽醉于内心的世界，耽醉于一种小小的快乐。
诗人的这种快乐，从句式由前文多用的六字句一下变为四字句，也可见出。
02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关于饮酒，有人喜欢三五知己，开怀畅饮；也有人喜欢孤独一人，自斟自酌。陶渊明显然属于后者。
但诗人此时的心境，与《饮酒诗》序文所写“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的孤独有所不同，从“怡颜”一词可以看出，此时的诗人完全是借饮酒来表达自己辞官归家的欢喜与满足。
正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春风与醉客，今日乃相宜”（《待酒不至》）所写，与李白同醉的往往是明月、春风，而陪伴陶渊明一起饮酒的是那园中的松树与菊花。
“庭柯”一词，表面是写院中的树木，但从上文“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一句来看，能够让诗人展露笑颜的只有庭中的菊花与松树，它们好象朋友一样与诗人一起同醉共饮。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每次读到这两句的时候，便忍不住追问自己，对于外在的物质世界，对于房子、车子、票子，是否有着过多的欲望和追求，是否可以真的达到“容膝易安”的境界。
每次讲到这两句的时候，我都会告诉学生，教室里那一方小小的课桌，宿舍中那个狭小空间，的确只能算得上是容膝之地，但是比这些外在环境更为重要的是，你是否拥有一种傲世的情怀，一种更为高远的追求，一种更为丰富阔大的心灵空间。
每次，我都会把从两句之中感悟到的八个大字书写在黑板上，送给学生，也送给自己，它们是：
容膝易安，倚窗寄傲。
人生，能够饮酒开怀，陋室易安，便会知足常乐。
斜视庭柯，傲倚南窗，胸中自有一份孤介与高洁。
03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以上两句，仿佛让人看到一个时而在园中散步沉思，时而举目远观的诗人。
园虽有门，只因少人造访而时常关闭，同时，这也是诗人对世俗生活的拒绝。人虽未老，却也可以享受一下老翁拄杖而行那种悠闲。举目远望，便是自来自去的白云，是时往时还的飞鸟。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两句最可见出陶渊明作为一个大诗人的水平。
用苏轼的话来说便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意思是说陶渊明的诗表面上很质朴，实际上很华美；表面上很简单，实际上很丰富。
用木心的话来说便是：陶渊明的秘诀，直写印象……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什么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文学回忆录》）。
前一句写白云从峰峦之间悠然飘出，正如《增广贤文》中的“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一样，是对自然现象的描写，本无深意。但细细读来，总觉诗人似乎意在言外。
在我，首先从中读出了美。
正如越剧《红楼梦》所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之所以用出岫的轻云来形容林黛玉的美，就在于相对刻意的装扮来说，她的无心，她对美并不自觉的呈现，最能打动人心。
其次，还可理解为诗人少年之时并非完全有心的出仕情怀，正如诗中所写：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其八》）
无论远游的结果如何，也无论最终的选择如何，人在年青时，因为“兼济天下”的情怀激荡胸中，总是难免一番闯荡，而这恰是对生命、对青春的一种尊重，一如人在年轻时遇见喜欢的异性，未必就会想到婚姻，但心中总会禁不住一番热烈的想象。
倦鸟知还，虽是自然的景观，又何尝不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回到家乡，厌倦官场的诗人回归田园的一种写照。
也如那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样：“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踏上旧时的归途。”
最终，人总要在某种理想之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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