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

左思右想，我最终打定主意，还是要写一写那两棵树。虽然在那两棵树的附近，确实也栽着不少的枣树，但我所要写的这两棵树，不是像鲁迅先生在《秋夜》里写过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我念念不忘的这两棵树，一棵是柿子树，一棵是无花果树。这两棵品种普普通通的果树，曾经陪伴过我多年，我和两棵树一起栉风沐雨，随岁月更迭四季交替而不断生长，它们肯定记住了我年轻时候一天天成熟起来的模样，而在我记忆的沃土之上，这两棵树也一直长得郁郁葱葱，时节一到便该发新叶就发新叶，该开花就开花，然后挂满累累果实。

1990年代，在一个管理森严、单调枯燥的油库，我工作了将近八年。伴随着咸味浓烈的汗水，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洒落在了那里的土地上。油库坐落在滇南小县城的东郊，占地好几十亩，大致分成前后两大个部分：前面是加油站，主要满足普通车辆油箱零星加油，汽车罐车灌装成批量提油，也在此区域进行作业。后面部分是储油罐区，分布着两个巨大的立式油罐和三组共23个卧式小型油罐，配套的油泵房、消防泵房、办公室、值班宿舍等一系列生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罐区周边尚未水泥硬化的空地很多，按规定留足防火距离后，剩下的地块栽了不少的树，而且大多是果树，有成片的石榴，也有很多枣树和柑桔树，这些果树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树形和叶子都不是很大。在油库的东北角，有两棵挨得比较近的树，却长得高大茂盛，一棵是树干粗实高直的柿子树，一棵是树冠犹如幡盖的无花果树。我刚正式参加工作没几天，就注意到这两棵树都长得非同一般，比库内其它树木显得更粗壮高大，于是专门问过老师傅，得知这两棵树是刚建库时就栽下的，已经很是有些年头。认识这两棵长势极好的树后，我曾想过，树如人，人似树，往往不可能自己选择成长的处所，但无论是幸运地生在广阔原野上，还是艰难地活在方寸之地，只要始终向往高处的阳光，拼命扎稳了根，不惜力气从黑暗的地底和纷繁的世间汲取养分，经受住风风雨雨，一样能够一天天不断长高长大。

我的主要工作，是为拉汽油或柴油的罐车装发油品，工作地点紧挨着这两棵树。树不会说话，或许其实会说话，只是我听不懂树的语言。风大的时候，两棵树的枝叶，都会发出哗哗的声响，柿子树的声音清亮欢快，无花果树的响声要一些沉稳，两棵树好像是在放声倾诉什么，也仿佛在相互坦诚地交流。只要上班时间一到，这两棵树就会像工作中相处密切的同事，沉稳地伫立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非常有耐心地给我作伴。没罐车来装油的时候，我经常会踱到树下，长舒一口气，享受一下荫凉，围着树活动活动腰身，抬头看看枝条叶子，观察花开花落的情形，期待果实快些成熟。

那棵柿子树，树干有人的大腿一般粗，粗糙的鳞状皮质，遍体开裂，灰黑苍郁，与叶子的先绿后黄再变红，以及柿果外皮由青泛黄到红艳，对比是那么的强烈醒目，却又自然而和谐。以前的传统，民间老一辈的人，对柿树情有独钟，有条件的人家，一般都会在房前或屋外，栽植一棵柿子树，决不单单是为了吃到甜柿，更是寓意寄托着事事如意、喜事当头的愿望。就连老舍先生这样的高洁之士，也因为喜欢柿子树，干脆把自己家的院子，命名为“丹柿小院”，院中的柿子树，每年秋天都硕果累累、火红灼灼，煞是惹人心生欢喜。

我在油库工作的那些年，还没有手机，也没有电子书，基本能够正常上下班，闲暇时间就显得很多。因为喜欢看书，到了休息时间，我就常去图书馆。我曾借阅过一册发黄卷皱的老书，是唐代段成式所撰的《酉阳杂俎》，旧书中记载，柿树有七德：一长寿，二多阴，三无鸟巢秽物，四无虫蚀，五霜叶可玩，六嘉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寥寥数语，概括了柿子树的四季各种变化，也总结了柿子树长长久久的一生。上班时间有这样的树在身旁，让我觉得像是多了个默契的伙伴，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春天一到，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条上，一夜间便生发满嫩嫩的点点叶芽。一两场春雨淅沥之后，满树新叶青翠葱茏，生气勃勃清新盎然。紧接着，在温暖明媚的春光里，柿树上开出了繁多的米黄色小花。时光似水，暖春易逝，转眼就夏至花落，枝叶间结满青色小果。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幸好枝繁叶茂遮出的浓荫，能够让人躲避烈日得以享受清凉。暑热还是渐渐在消退，秋天如期而至，经过秋露浸润，慢慢丰满的青柿，换上了黄色的新衣。秋意日益浓重，一树的柿叶，由青黄长成了黄红，还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蜡光，犹如一面面小彩旗，在秋风中欢快招展。一个个扁圆的柿子，高枝上低垂，皮色已由黄转红，彷佛一盏盏小灯笼，秋风吹拂下，喜庆地摇来晃去。

在树上透红饱满了的柿子，尚未来得及将苦涩变成甘甜，这个时日如果摘下来，还不能鲜吃，得放进瓦罐里加满淡盐水浸泡，几天后涩味脱去，变得又脆又甜，即可削皮食用，这种吃法叫作吃脆柿。当然，另外还有一种去涩脱苦的方法，红硬的柿子摘下来，也可以用稻草好好捂上几天，柿子就会慢慢地变得鲜红粑软，撕皮可吃，甜美缠舌。不过，最好吃的柿子，实在是需要极大的耐心，让柿子挂在叶子落得所剩无几的树枝上，多晒一段时间太阳，吸取足够的光热，等深秋的几场重霜打过，柿子彻底变得红澄澄的，表皮还沾满淡白的霜粉，让人怜爱得不行。欣赏够这极美的秋景后，再将完全熟透了的柿子，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捧在手里软软绵绵的，皮薄亮得透明，只需轻轻撕开丁点小口，嘴凑上去一吸，就能吮吸到稠滑丰腴的红色果肉，软软糯糯的鲜甜，从口中一直弥漫到心里。每年，为了吃到最甜最好的自然熟透的红柿，我学会了耐心等待。等待是漫长的，但美好的事物，值得花些时间去等候。

有一句老话，说的是“柿子专挑软的捏”。这话说得尽管隐含贬义，但是现实生活中，软未必不是一种成熟，由硬变软是成长过程，就像柿子，熟得越透，就越红越软，越发好吃。世间讨生活的人们，其实可以学学柿子不要怕软，不要怕别人捏软，要是性格过于刚强，常常少不了针锋相对，这样就会遇事多，也容易碰壁，难免撞得头破血流；人软一点，不一定就是懦弱，实际上，软也是普通人生存的一种方式和策略，性格软一点的人，往往更能忍辱负重，遇事忍一忍，不失为需要人们好好修养的一种品格。

柿子好吃，却也有忌讳，不能一次吃太多，更不能空腹大吃，要不然容易伤着肠胃，这主要是因为柿子的果性颇为寒凉。美味的东西往往就是如此，人不可贪吃太多，也不可随性乱食。开解放牌油罐车的师傅，大家习惯称他“老四哥”，是个极其俭省的人，常年穿一身洗得泛白的工作服，黑黑瘦瘦像是营养不良，却又舍不得穿着新衣，更舍不得吃好的，还常常故意晚一点吃早餐，为的是省掉中午的那一顿。有一天下午来装油，“老四哥”实在是饿了，匆匆忙忙把车辆摆放好，就猴一样爬上柿子树，挑了两个又红又大的柿子摘下，蹲在树脚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两个柿子就下了肚。没想到，罐车还没装好油，他就胃疼发作，痛苦得勾腰驼背，病恹恹的样子让我看着就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