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从福州来到广州，因为表哥在荔湾那边钢铁厂里做销售。有他在前面打点，我直接被安排在行政部做专员。这份工作很轻松，在火炉般热的广州，能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实属非常惬意的事。
这是广钢集团的老厂，破旧的宿舍楼一看就有些年头。打开宿舍大门，年久失修的气息扑面而来，露出线头的吊扇、斑驳发黄的墙壁、锈迹斑驳的双层铁架床。床架上的木板布满灰尘，我用毛巾简单地擦了一遍，铺上薄被和凉席，躺在床上试了试，感觉还挺舒服。我对面的床上，积尘厚厚一层，一张凉席卷起了一半，一条薄薄的毛毯凌乱地堆着，已经发黄，一定是之前的人搬走后留下的。
整理好衣物，再冲完凉，已经是傍晚。我走到食堂，看着面前陈列的菜，清汤寡水不说，青菜颜色模糊不清，像是中午吃剩下的，瞬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尽管公司是包吃住，可这一切真是一言难尽。
晚上，舍友们陆续回来，因为我是新来的，想着都在同一个宿舍，得处理好关系，就见一个人发一根烟，他们接过烟，边抽边聊起了天，没一会，就跟舍友们打成一片。我随后到超市买了一箱啤酒和零食，跟着舍友们边喝酒边侃大山。
期间，一个胖小伙开门进来，短短几步路，他却走得“扑踏扑踏”让我忍不住看向他。他的身材臃肿，脸上皮肤却又黑又干像我老家的陈皮，参差不齐的胡须像无人打理的杂草。我起身递给他一根烟，他摇摇头说不抽。
我们吵吵闹闹，他不说一句话，合衣直接躺在旧凉席上。我又过去喊他过来喝酒，他依然只是摇头。其他人见我如此，纷纷用眼神示意我不用管他，这让我大惑不解。
我们接着吃喝，那胖子的呼噜声却很快响起。我扭头一看，他面对墙壁，头枕着左手，右手拇指还在手机按键上，竟然就这样直接睡着了。
舍友们小声告诉我，他一直这样，见惯了就好。在他刚搬进来时，舍友们经常叫他一起喝酒，他都一一拒绝，次数多了，大家便不再叫了。他话很少，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放假休息也是整天躺床上，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娱乐。上完班回来都是满头大汗，直接倒头就睡。舍友们一致认为小胖子抠门，从没见过他买什么东西回宿舍，上厕所的纸都是从食堂顺来的。
听他们说完，我一时无语。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奇怪的人，也许他有什么问题也说不定。 很快我们就聊起了别的，直至深夜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洗漱睡觉。
广州的热，在夜晚也是丝毫没有减退的意思。宿舍里没有空调，天花板上的吊扇又是坏的。舍友们的床位旁边都有个小风扇，除了我之外，就小胖子没有。我如锅底锅蚂蚁，本就热的睡不着，还一直感觉有什么虫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起身用手机照时，却又是什么也没发现。可恶的蚊子如轰炸机，无时无刻在我周身进行侵扰。正当我实在困意难支即将入睡时，方听到小胖蹑手蹑脚地起床，走到卫生间冲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小胖已经去上班了。我感觉到全身发痒，还有很多红色疙瘩，我问舍友为何总感觉有虫子，他们笑着说那是臭虫，还说这是广东除蟑螂以外的，另一大特色。此虫子无孔不入，很难灭绝，趁着夜深人静人们酣睡时，无声无息爬到身上吸血。我说这样晚上怎么睡得着，他们说公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杀虫，也就是在房间里喷些药水，但是没什么卵用。喷药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虫子复出的速度，毒药杀不尽，夜深虫又生。
他们还跟我讲了一件往事，说以前有个在广东上班的同事，打完工回家，一连半个月都感觉身上有虫子在爬，起初以为是家里不卫生才有虫子，被咬的全身起红疹后，受不了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臭虫咬的。回家后，他把全身毛发剃光，还把从广东带回来的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衣物全都拿去清洗一遍，可还是没用。某天他上完厕所系皮带，旧皮带扣松脱掉在地上，正当他准备重新卡皮带扣时，发现腰带的截面有很多细小的黑点，凑近一瞧，吓得他赶紧把皮带扔了——皮鞋缝隙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臭虫。
舍友说臭虫又叫木虱，大多藏在床板里，建议我先把床板清洗一遍，暴晒完，用油漆刷一遍，这样会好很多。当天，我就按此法操作一遍，晚上睡觉竟真的没有虫子在身上爬的异样感了。
不过半月，我已跟舍友打成一片，只剩小胖一人显得格格不入。我们都搭了蚊帐，每个人的床上安了小型风扇，床板也是粉刷过的，只有小胖还是老样子，他的床板还是没用油漆刷过，我很奇怪，道难道他不怕臭虫吗？舍友们竖起大拇指，这老哥是神人，说完嗤笑声此起彼伏。
这天，我给车间主管送文件时，正好撞见他在训斥小胖。老实巴交的小胖，穿着已经湿透贴着身体的衣服，被说的把头埋到胸口，一句话都不敢回应。主管见他如此，训斥声更加激烈。我因为经常给主管送文件资料，一来二回，有事没事就会一起抽烟买喝水，所以比较熟。此情此景令我没来由地心里一软，便对着主管开玩笑道，啥事能让你这么大火哟，工作而已，别动怒嘛，小心气大伤身。主管见我给他递烟，接过后，我说一起买水喝，这里太热，他才挥手让小胖回去干活，跟着我一起走出车间。
中午吃饭时，我瞥见小胖坐在食堂角落，一大盘让我无法下咽的饭菜，他竟独自一人大口朵颐，仿佛早上被屌的不是他。
那晚下班后，我意外在宿舍楼下碰到小胖，他竟然支支吾吾地要请我喝酒。这破天荒的举动让我大为惊讶，推脱几下，终架不住他强请，我拗不过他，只好跟他来到小炒店。他一口气要了四瓶啤酒和两个菜，但又说他只能喝一瓶。我心暗想，莫不是故意点多装样子，最后还是要退回？毕竟这些时日，我在宿舍早已见惯他的“抠门”。
很快我便知晓了自己的阴暗与狭隘，小胖真是半瓶酒下肚，脸便酡红了一大片。借着酒劲，说了他自己的事。
他是湖北人，因为太老实，到二十五岁还没结婚，家里托媒婆介绍了好几个，但都没成。急得他父母逢人便忍不住哭诉，后来村里有人说可以买越南女人回来结婚。老两口一听这事，真借了八万块，托人买了一个越南女人回来，并找门路办了手续。
第二年，小胖有了个儿子，家里经济压力陡然增大，他便出门打工，爸妈跟媳妇在老家孩子。日子正朝着幸福的方向奔跑时，惊天噩耗突然降临——孩子五岁时被查出肾感染。
原来孩子爷爷奶奶心疼孙子，从水田干活回来时，经常抓田螺回来给孙子炒着吃。他们炒田螺，有时还没炒熟就端给孩子吃。小孩子身体素质本来就不强，没熟的田螺里含有大量寄生虫，就这样沉积在肾里，越来越多，最后爆发出来。
老两口知道原因后，整日以泪洗面。家里本来就没几个钱，为了给小孩看病，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看这情形，干脆跑回越南，从此杳无音讯。
他现在不但要给孩子日常的药费，还得偿还孩子手术欠下的巨额债务，来广州这些年，脑子里只有努力赚钱。他说主管给他安排的工作量都比别人多，还经常动不动屌他，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无心去想。
后来聊到宿舍，我好奇地问他是不是他的床上没臭虫，他憨憨笑道怎么没有，说完撸起袖子，上面是一颗颗被臭虫咬起的巨大红疹，有的已然抓破。上班回来太累，一沾床就睡，刚好半夜被臭虫咬，起来冲个凉，再躺回床上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
那晚这顿酒，喝得我很是难受。看着小胖无神的双眼，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的头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感觉此时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回到宿舍，小胖一头扎到床上便呼呼入睡，舍友们一如既往地高谈阔论，大家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共享。只是此时，我没有心情再加入聊天，匆匆冲凉后默默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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