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十回李嬷嬷大闹怡红院，伏下晴雯被逐的第一宗罪。
李嬷嬷被凤姐“撮走”时说了一句话，算是对她大闹怡红院的总结。
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她闹怡红院的根源，是感觉自己受“那娼妇蹄子”的气了，达到了让她不得不用“坏规矩”“丢脸面”的方式来出这口气。
李嬷嬷能够被选作宝玉唯一的奶妈，说明在奶妈这个群体中，李嬷嬷在性情、人品、健康等方面都可圈可点，并得到贾母、贾政和王夫人认可，由此奠定她在贾府地位。
这一点，从她大闹怡红院后，凤姐还殷勤地对待她也能看得出来。
宝玉吃李嬷嬷奶长大，十多岁时李嬷嬷年龄最多四十岁左右。此时她不得不“告老解事出去”，理由还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告老”，显然这不是正常的解事。
这应该就是李嬷嬷认为自己受气的原因。
02
从李嬷嬷此前表现看，这个“娼妇蹄子”是袭人，已经没有疑问。
关于这一点，在本号《从枫露茶案到酥酪案》《酥酪案句读辩》《再探酥酪案——晴雯为什么气得睡了？》等文中先后都有涉及。
让人比较疑惑的是，动摇李嬷嬷宝玉奶妈的特殊地位绝非易事，袭人做到这一点实在不简单。
从现有的文字看，怡红院中的丫鬟都是被袭人“拿下马”的，说明她的掌控力很强，手段很有效。
她的这些能力，在枫露茶案中首次展现。借枫露茶案驱茜雪、逐李嬷嬷，彻底稳定了袭人在怡红院的地位。
然而，怡红院还有一个不服袭人管辖的晴雯。
03
晴雯也是贾母派到宝玉身边的。按照贾母的意思，晴雯才貌双全，预备给宝玉收到房内。
贾母听了，点头道：“……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晴雯有贾母做后盾，动摇她的难度绝不比动摇李嬷嬷难度差。这或许也是她高调张扬的一个原因。
晴雯在酥酪案中的表现，让袭人心中不满，为此二人还通过宝玉流露出彼此之间的矛盾。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宝玉、晴雯、袭人三个人的这一段对话非常有意思。三个人三种动作、三种心思。
一个叹，一个笑，一个哭且着拉宝玉，仅从三人的动作就写出了三个人的一部分心理活动。
04
宝玉显然没有和袭人说话，是对身边的其他人讲。从宝玉的话里含三个意思。
一是袭人是个“软的”、温和的、善良的人；
二是李嬷嬷大闹怡红院，原因不在袭人；
三是昨天袭人不在的时候某个姑娘得罪了李嬷嬷，李嬷嬷迁怒于袭人。
宝玉的意思呼之欲出，是晴雯得罪了李嬷嬷。因为昨天李嬷嬷来吃酥酪的时候，劝诫李嬷嬷的是晴雯，安抚李嬷嬷的是麝月，而李嬷嬷因为劝诫生气，因为安抚大怒。（参见本号《再探酥酪案——晴雯为什么气得睡了？》）
宝玉当时不在怡红院，但直接把得罪李嬷嬷的账算到晴雯头上，显然此前他已通过某个渠道了解了相关情况，但他得到的信息经过了加工和歪曲。
这样，宝玉得到消息的渠道就很值得怀疑和深思。
当矛头指向自己的时候，晴雯不等宝玉说完，“一句未了”就反驳了回去。晴雯的话也有三层含义。
一是她不会做得罪这个李嬷嬷的事情；
二是有人得罪李嬷嬷了，但是不敢承认；
三是得罪李嬷嬷了自己不承认，还带累了别人。这个别人，就是宝玉。李嬷嬷除了骂袭人，就是数落宝玉。
从晴雯的前一句是回应宝玉，后面一句则针对袭人而来。
晴雯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言语爽利”，就象一个炮筒子，心里不藏事，她所说的话可信度极强。
此时晴雯的笑一定不是什么好笑，既是冷笑，也是嘲笑，还是鄙夷的笑。
在这种情况下，袭人依旧采取了她擅长的回避直接冲突的策略，不去和晴雯拌嘴，而是拉着宝玉哭诉。
05
袭人和宝玉说的话很有技巧，把袭人处理事情和甩锅能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袭人的动作是一个非常有心机的行为，她一边哭一边拉着宝玉，表现的是自己的柔弱和无助。
如果说这是过度理解，也没有错。但是一个人的行为和他的心理活动是紧密相关的，否则也不可能有弗洛伊德这种学者被认可。尽管古代似乎没有这种系统的研究，但至少在水浒传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这种描写。所以，我不相信红楼梦作者描写袭人的动作是单纯的描写。
我们且看袭人的话。
与宝玉和晴雯说话一句一个意思不同，袭人的话同时含着几层意思。
第一层：袭人连续用“为我得罪李奶奶”、“为我得罪这些人”，一下子使宝玉与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形成所谓的同理心。
第二层：袭人把得罪李嬷嬷这件事的原因稳稳地扣到宝玉头上，她的意思是，得罪李嬷嬷的是宝玉，袭人自己只是个由头。
实际上，我们看李嬷嬷所说的那些话，她怪罪的人真的是宝玉吗？显然不是。
李嬷嬷所骂之人是袭人，宝玉只是被“带累了”。作者让晴雯先说出来，让读者自行去体会晴雯、袭人与李嬷嬷三个人的话。这就是红楼梦典型的“不写之写”。
第三层：袭人开始搀沙子。“为我得罪这些人”，又把其他丫鬟拉到自己的阵线上。
因为宝玉替袭人分辨时，李嬷嬷更为恼怒，骂起来更直接、更不管不顾。
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
显然，这些丫头们不包括晴雯，至少，晴雯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袭人的这话就有些心地不纯、其心可诛了。
第四层：是真正的反击。袭人认为自己受委屈了，无论宝玉也罢，李嬷嬷也罢，晴雯也罢，都让袭人难受了。而且进一步埋怨，“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这句话是袭人所有话的重点。这句话貌似对宝玉说、埋怨宝玉，但真正的攻击对象是晴雯，是对晴雯“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的重磅回击。
通过酥酪案，袭人用柔和的手段，化被动为主动，成功地把责任甩给宝玉，把宝玉和怡红院众丫鬟拉到自己的阵营，并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被冤枉的人。
这份心机、这份急智，试问整个大观园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在既保持低调、又能够成功实现自己愿望这方面，凤姐、宝钗恐怕也有所不及。
06
这还不算完。
当即将事了，宝玉再去安慰袭人时，袭人又有另一番表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宝玉……劝他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庚辰眉批：一段特为怡红袭人、晴雯、茜雪三环之性情见识身份而写。己卯冬夜。】
在袭人眼里，这些事都不叫事，根本就不值得生气，因为它们动摇不了袭人的根本。
但是，袭人也不会任由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所以又提出来天长日久是不行的，必须要解决，并站在宝玉的角度分析这件事，在宝玉心中进一步巩固自己的说法。
宝玉直到晴雯死后，才明白怡红院的形势，才有与袭人当面对质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然而，那已经是后话了。
庚辰本眉批认为，这段是为袭人、晴雯、茜雪三个丫鬟的性情见识身份而写。
然而这一段根本没有茜雪的戏份，她的戏份全在枫露茶案里，由此进一步确定，酥酪案与枫露茶案是不可分割、互为一体的，离开枫露茶案看酥酪案，必然看不清三个丫鬟的全貌，看不明白这两件事情的真相。
所以，袭人的名字本意就是袭人。枫露茶案中驱茜雪、逐李嬷嬷，酥酪案中又给晴雯埋下如此大的一个陷阱，都是在春风化雨、无声无息中完成的。
以晴雯那种直来直去的性格，碰上袭人的这份本事，晴雯死的一点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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