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是红楼梦中头绪最纷繁、涉及重要人物最多、伏笔最粗重的回目之一，涉及到宝玉黛玉婚姻出现实质性进展的端倪。头绪纷繁体现在本回情节几乎涉及到了红楼梦绝大多数重要的场景，除了宁国府、元春、贾雨村、甄府这几条或明或隐的主线没动外，其余的线索都牵动起来了。所涉及的重要人物，自贾母以下均卷入故事，甚至包括僧道二人也出场。其中，贾赦、贾政还有非常抢眼的表现。伏笔既粗重又明显，都是一伏到底，八十回前没有呼应。因为看不到结局，让人读起来十分困惑，难以索解。宝玉对红玉不是一般的看重，宝玉一见红玉就留了心，并有直接点名要红玉的想法。因顾忌袭人等人的想法无法实现，为此闷闷不乐。宝玉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寻红玉，又因碧痕出现，不得不放弃。从红玉应对凤姐并被凤姐招揽麾下看，红玉的能力显然极强。从脂批透露出红玉贾芸狱神庙探望看，也能得出红玉和宝玉二人心有相通之处。但是，此时宝玉选人的标准是什么，仍然影影绰绰、需要琢磨才明白。就如同当初宝玉把四儿提拔为贴身服侍之人一样，表面上是和袭人赌气，实际上是宝玉早就选定了人，借机生事罢了。除了四儿和红玉外，还有一个柳五儿，也是宝玉想要而不得之人，最终难偿其愿一病而死。四儿、五儿、红玉几个人，共同的特点都是心高气傲，而且五儿和红玉也都身体虚弱，经常吃药。作者对她们的描写重点在她们善于巴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喜欢拔尖儿、钻营。但这些人显然并不像作者表面描写的那么简单，宝玉喜欢她们必然有其内在的逻辑。结合宝玉两大知己林黛玉和晴雯看，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宝玉喜欢天性未泯、未留下被生活打磨痕迹的女孩子。中国传统文化重生死，虽然对寿诞的重视程度低于死亡，但也非常隆重。红楼梦关于寿诞的描写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王家与贾府一荣俱荣，王家专门邀请贾母参加王子腾夫人寿诞，既说明王家重视，也体现贾母的尊贵。以贾母的身份，去或不去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贾母不去的理由是因为“不自在”。“不自在”有不高兴、心情不好以及不自由等含义，红楼梦中的不自在多数描写心情不好。比如宝玉上学后袭人的不自在，因可卿丧仪过简贾珍的不自在，因袭人名字贾政的不自在，诸如此类。贾母的不自在，仍然是心情不痛快、不高兴，却没有写这不自在因何而来。不可思议的是王夫人以贾母不去为由，“也便不去了”。按常理，王子腾夫人的寿诞，王夫人和薛姨妈是最应该出席的人物。王夫人不去，于理不通。所以，作者随后描述其他人时用了“倒是”一词：“倒是薛姨妈同凤姐……都去了”。只要了解红楼梦写作特点，就会感觉二字扎眼。作者用“倒是”二字，把王夫人应该去、而不去，以及贾母“不自在”的异常，清晰地以悬疑的方式留下了一个可以顺藤摸瓜的线头。贾母“不自在”的原因，我们可以结合之后的困惑一起说。这个情节的伏笔在香菱找宝钗那一段，香菱说紫鹃也在找黛玉，黛玉回去得知凤姐送了两瓶茶叶。凤姐说黛玉喝了茶就应该作贾府媳妇，貌似是玩笑，但凤姐开玩笑的场合和众人以及黛玉的反应，暗示这个玩笑真不是玩笑。凤姐与黛玉的关系非常密切。以黛玉的性情不应该忘记向凤姐道谢，但她又说忘记了，说明凤姐送黛玉东西比较频繁。另外，凤姐让黛玉帮忙做事，众人也没有什么反应，说明大家对凤姐与黛玉的互动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已经是常态。凤姐在众人面前对黛玉开玩笑，且直指宝玉谈及人物、门第、根基、家私这些婚姻“要件”，话非常直白、也比较重，能够听得出凤姐玩笑中包含的严肃庄重味道。正因为凤姐不完全在开玩笑，所以心性敏感的黛玉没有立即回击凤姐，仅仅红脸回头而已。众人一齐笑起来的缘故，固然有凤姐善于说笑话的因素，但我认为更多的是善意的笑。这是因为宝玉、黛玉婚姻已经初露端倪，有所进展，凤姐心中笃定此事无误，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对宝钗的描写。凤姐说的姻缘，对宝钗而言是一个不能接受的结果。所以，作者又重笔写了李纨说凤姐诙谐，李纨的话专门对宝钗说的，意有所指。而作者笔有所重，在黛玉恼羞离开时，又写宝钗提醒黛玉，并将黛玉拉住。宝钗此时还有话想对黛玉说，但因为王夫人派人叫她们去，宝钗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贾母不自在的原因，是因为有人要给宝玉提亲，这个人就是王子腾夫人，而对象则是宝钗。从贾母的一贯表现看，宝玉和黛玉二人成亲应该是她的愿望。然而中间横亘着元春和王夫人，贾母也无法一意孤行。在省亲之后，元春对宝钗和黛玉二人的态度基本明朗。王夫人、薛姨妈和王子腾夫人三人联手，拟将宝玉的亲事确定下来，并由王子腾夫人作伐。贾母洞察这一切，因此在赴王子腾夫人寿诞一事上很“不自在”。因为她不能与王子腾夫人见面，否则事情一旦说破就很难转圜。如此一来，王夫人陪贾母，不参加王子腾寿诞便不会失礼和突兀，显得顺理成章。凤姐之所以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黛玉的玩笑，应该是明确了解了贾母的意图，提前作舆论铺垫，有把事情向前推动的想法。特别是凤姐听到宝玉叫黛玉留步后，先是说“有人叫你说话呢”，接着“把黛玉往里一推”，这些言语动作的含义太暧昧了。在贾母关心的事上，凤姐一贯极为谨慎。在宝玉黛玉婚事上的反常举动，昭示了二人婚姻之事出现实质性进展。在第二十八回末，端午节前元春以送给众人礼物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使贾母的意见遇到极大阻力。清虚观打醮更是有荣国公替身张道士来说媒。尽管被贾母直接否决，却使得原来宝玉、黛玉二人的婚姻出现了巨大不确定性。清虚观打醮后，宝玉和黛玉二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并惊动了贾母、王夫人亲自到大观园。宝玉第二次摔玉，“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黛玉也气到“一口一口”地呕吐，“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二人此前满心以为婚姻将近，却料不到出现了如此大的变数。与其说二人的争吵是因为“两个人原本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倒不如说是二人心里窝着的火无处发泄，只能发泄到彼此身上。从凤姐和黛玉说话的情况看，凤姐求黛玉做的事，需要凤姐专程派人送给黛玉，即此事有实物。从黛玉与香菱议论针线活、与紫鹃雪雁闲来做针线，以及她给宝玉做的一些装饰看，她的女工水平不错。但袭人也说过，贾母不让黛玉干太多针线活儿，凤姐不可能求黛玉作女工。凤姐日常最重要的事情是管理家务，但凤姐不识字，身边的心腹只有平儿和彩明两个人，彩明又是个小孩子，做不了多大事。凤姐曾经让宝玉给她写一个单子，虽然没说什么用途，但显然凤姐在处理帐目上，并非完全靠平儿和彩明两个人。第六十二回，黛玉和宝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这一段内容说明，黛玉了解贾府整体财务状况。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经过“算计”后得出“出的多进的少”的结果，以及“后手不接”的推论。而她了解的这些财务资料只能从管家的凤姐处得到。可以断定，凤姐看重黛玉。除了二人有惺惺相惜的因素外，凤姐与黛玉关系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黛玉给凤姐事业极大助力。薛蟠见黛玉，在绝大多数读者眼里，属于“牛嚼牡丹”。而在分析文字的读者那里，由薛蟠“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是反衬黛玉的美，顺手写了薛蟠的色。脂批也确实是这么批的。甲戌侧批，“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甲戌双行夹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需要注意夹批中的“大章法”三字。作者在忙中写闲，是大章法；由闲及忙，也是大章法。所以第五十七回薛家母女二人取笑黛玉时，宝钗建议薛蟠娶黛玉，并非薛姨妈说的玩笑话，必然是薛蟠和宝钗母女认真讨论过的事儿。在七十九回薛蟠娶夏金桂时，宝玉就对薛蟠娶亲表达过不满，“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从这里也看出薛家在薛蟠婚事上下的功夫有多大，薛蟠前后挑拣了多少女孩子。一个广为人知的假设是，因北静王水溶赠宝玉手串，引出水溶强娶黛玉。结合薛蟠在秦钟、琪官两件事上的表现，如果水溶强娶黛玉是故事的真正走向，那么薛蟠见黛玉就是水溶强娶黛玉的伏笔，其所伏情节是薛蟠直接或间接地向水溶推荐黛玉。宝玉被魇，贾政和贾赦二人的表现透着古怪。作为亲生父亲的贾政，没有一点慈爱之心，反复强调命，主张放弃宝玉；而作为红楼梦最大“人渣”的贾赦，表现得比慈父还慈爱。先写贾赦、贾政二人的担心，十分搞笑。作为儿子“恐哭坏了贾母”尚可理解，但是凤姐、宝玉命在旦夕，还担心“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实在是没心没肺了。贾赦除了“各处去寻僧觅道”外，对贾政的阻拦不管不顾，尽管不见效验，“仍是百般忙乱”，表现得很有担当。而贾政除“没了主意”只是“懊恼”外，不仅没有一丝救宝玉的行动，还连续三次阻止救宝玉。第二次劝阻贾母。当赵姨娘被贾母骂后，贾政“自己上来委婉解劝”贾母。贾政的难过是因为被贾母当众说出自己受“调唆”等丑事，他“委婉解劝”的目的，也必然与赵姨娘一致。第三次阻拦僧道二人。贾母、王夫人力请僧道，贾政“不自在”，但因“贾母之言”不能“违拗”，才不得已把二人请进府。中国人讲究“尽人事听天命”，听天命要在人事尽到之后，因此，听天命往往只被人用作事后开释罢了。作为一名官员、儒家弟子，贾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更显出其行为透着诡异。用父子亲情已经解释不了贾政、贾赦的行为。唯一可以假设的是贾政更看重贾环，因宠妾而灭嫡。如果我们把宝玉还原到“玉玺”这个权力代表指代物上，贾赦贾政二人的行为似乎就有了更相对合理的解释。贾政显然受赵姨娘的影响，不再忠于以宝玉为代表的权力势力，所以他的“政”，只是“假”政。此前，贾政对于自己秉持的贾府权力，几乎就没有真正行使过，宝玉的死亡对他既是解脱，也是心之所愿。众人入住大观园之前，贾政对宝玉和贾环的比较，是贾政“最后的温柔”，尽管贾环面目可憎，但在贾政心中仍然要较宝玉更好。贾赦则不一样，他从旧的权力中攫取自己的利益。在新的权力群体中，贾赦没有利益点，他不得不拚命地维护旧的势力，也就是“玉玺”现在所代表的权力。正基于此，他必须要保护宝玉，尽管他自己回天乏术。赵姨娘对凤姐的恨，其中一条就是凤姐将贾府家私转移到她娘家。赵姨娘的这条指控，往往被理解为嫉妒成恨，胡咬乱扯，但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其中固然有赵姨娘不能染指贾府家私的机会，只能享受一些“不成样”的“零碎缎子”的原因，更多的是对于凤姐所作所为的嫉妒和不满。脂批就说 “这是妒心正题目”。然而，我们至少在前八十回中，不曾发现过凤姐私吞贾府家私，并转移到王家的任何可疑线索。而且从众人对凤姐的能力、处事上的评价看，凤姐是大得人心的。她有私心，但都用在自己小生活上，与王家没有什么纠葛。或许，在八十回后有对赵姨娘这句话的呼应，但是从目前的文字和相关资料，我们找不到赵姨娘指控的蛛丝马迹。僧道二人给通灵宝玉持颂后，限定期限是三十三天。此后，宝玉、凤姐二人就会完全病愈。这个三十三天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时间，我非常确信这个数字是作者刻意设计的。一方面，对于三十三天的说法，红楼梦借用了佛教欲界第二天忉利天，共三十三天。根据小说原文，三十三天再加上此前的三天，共三十六天，凑齐道家三十六天。这两种天数，分别指向佛道二教关于神灵住所的构思，同时与僧道二人共同为宝玉、凤姐治病也高度统一。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抛开表面文字，探求小说背后的东西，仍然有两种假设。第一种，据网友考证，胤礽被康熙圈禁的时间，恰好也是三十三天。此说本人未曾核实。另一种是影射崇祯寿命。崇祯1611年出生，至1644年3月19日吊死煤山，共活了33年。按正常情况，明朝在崇祯之前已经日落西山，崇祯即位后，虽宵衣旰食、夙夜在公，然而因本身性格缺陷，更因为大明朝积重难返，回天无力，只能身死国灭。正如崇祯的努力解决不了明朝灭亡的宿命一样，僧道二人以通灵宝玉镇守三十三天为凤姐、宝玉续命，也解决不了贾府最终倾颓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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